孫策就是在這一天邂逅了他的命定之人。
喬公庭前的秋葉掃過石階時,花木也逐漸褪卻了濃烈。在這凋敝的塵寰之間,于那扇簡樸無華的黛色大門之后,唯有一個窈窕的身影仍然鮮妍,仿佛游離于季節(jié)之外一般躍動著蓬勃與清麗的朝氣。
正如當(dāng)日周瑜初見司馬弦。孫策也正是在叩響門扉之后,被前來開門的那道綺麗風(fēng)景所拂亂了心神。那姑娘生得端莊標(biāo)致,精美小巧的五官仿佛春雨所凝會,眉眼皆是獨屬于江南少女的婉約水靈。她眨眼看著發(fā)愣的孫策,白皙的臉頰也不知何時便悄悄紅了。待到身后的喬公略微輕咳一聲,少女才慌忙行禮迎客,又匆匆去廚房拿熱水給遠(yuǎn)歸的爹爹和幾位少年客人泡茶喝。
孫策撓了撓頭,在周瑜和司馬弦戲謔的目光中不好意思地頷下首,跟著喬公一起進(jìn)了門。
喬公的長女阿瑩,早已是皖縣遠(yuǎn)近聞名的美人。
燒開熱水,她手腳利索地為爹爹和幾位客人沏上茶。茶香浮動間,那氤氳白霧之后的少女面龐如同一卷藏詩,朦朧嬌柔。孫策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過眼去,小動作卻盡收眾人眼底。
司馬弦忍著笑,悄悄扯了周瑜的袖子:“公瑾可聽到情竇初開的聲響了?”
“聽見了,真想不到呆頭鵝原來也會引頸。”周瑜強行斂藏唇畔的笑意,抬頭卻看見孫策默不作聲地瞪他,便順著目光捎起七分戲謔與三分佯怒,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年少卻懂事的喬瑩將茶杯依序放在眾人面前。為孫策奉上新茶時,她的動作稍顯笨拙,一雙靈巧的稚手此刻卻遲緩了些許,仿佛秋葉戀枝,又像游子將行卻欲留。
喬瑩的年紀(jì)似乎較他們都小一些,低垂的眉梢似是丹青墨筆,繪出溫婉可人的閨秀模樣。孫策往日也不拘著看美麗的姑娘,他也記得從前在壽春時那些藏在格窗之后偷看他的小姐們,當(dāng)中并不乏美麗靈秀者。可那時的他不過是報以尋常且坦然的一笑,就像對待多年未見的老友一般。可現(xiàn)如今,那般佻達(dá)的他卻不敢抬眼細(xì)看近在咫尺的喬瑩。這并非由于喬瑩的父親就在旁側(cè)的緣故,而是更像出于本能的反應(yīng)。
孫策不敢看,可身為女子的司馬弦敢。她不光敢看,還敢替孫策看個夠。
司馬弦天生英氣,她雖然明凈端麗,卻是宛如駿馬一般幾近風(fēng)流的美人。而喬瑩則好似林間白鹿,溫柔和緩,美得毫無侵略性。若再待幾番年歲,待到時光為她披上幾段成熟女性的風(fēng)韻,想必會出落得更加傾國傾城。司馬弦端詳著喬瑩,更像是在欣賞藉由自然之手所造化出的工藝品。
目送著喬瑩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司馬弦方才回過神看了一眼憋得臉頰通紅的孫策。作為主人的喬公輕咳一聲,孫策連忙假裝無事地捧起茶杯猛灌一口。
“哎,你小心——”
眾人來不及制止,眼睜睜看著孫策將剛沏開的熱茶含進(jìn)口中。
空氣在那一瞬間靜止。
大約間隔了一片葉子自枝頭落下的時間,孫策感覺到自己的舌頭沸騰了。
出于本能,他“噗”地一聲將含進(jìn)口中的茶水噴了出來,飛濺的水珠直直噴灑在了與他對面而坐的周瑜臉上。
在喬公爽朗的笑聲中,司馬弦趕忙從袖底掏出絹帕替周瑜擦去臉上和領(lǐng)口的水漬。她看到孫策撐著腦袋咳嗽的模樣,又看見周瑜臉上敢怒不敢言的表情,不由得扶著他的肩膀同喬公一起笑了起來。
“伯符若是看得上瑩兒,且與我直說便是了。何苦佯作無事發(fā)生呢?倒可憐公瑾白白挨了一杯茶。”喬公撫著胡須揶揄道,惹得周瑜也忍俊不禁地看向剛從咳嗽中緩過神來的孫策。
初來乍到便如此失態(tài),換作旁人恐是定然會被嫌棄的。可喬公卻相當(dāng)中意這三位小友的性情,仿佛從他們的年輕與活力之中看見了曾經(jīng)的自己。現(xiàn)如今他在亂世之中顛沛流離,又于廟堂之上如履薄冰,已然失卻昔日那番張揚熱烈的少年心性。這些年來,喬蕤在袁術(shù)手下東征西討已是身心俱疲,在軍營之中更是難以見得如此鮮活的面孔。
或許再過不久,他們也會同自己一般將年少輕狂都埋沒于戰(zhàn)亂之中。至少在當(dāng)下,這一切都很美好。
于喬公而言,若是將來愛女喬瑩能與這樣真性情的少年結(jié)成一樁姻緣,想來也不會是什么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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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瑩獨自坐在后院發(fā)著呆,眼前不知為何一直浮現(xiàn)出那個少年的身影。
他竟比畫像上還要好看,她想。從前皖縣的街頭有畫師售賣人像,其中一幅便是傳說中居住于壽春的孫策公子。畫像上的他美艷風(fēng)流,喬瑩便不由得拉著妹妹多看了幾眼,不曾想今日卻真能見到這位公子。
他望著自己的時候,那雙明朗的眼睛遍布促狹,這……是什么意思呢?
喬瑩想得入神,竟連年幼的妹妹在身旁喊她也未聽見,直到妹妹伸手捏了捏她的臉,方才如驚醒一般緩和過來。
“姐姐,你在想什么呢?”喬婉在她身旁坐下,眨著一雙好奇的眼睛。
喬瑩搖頭。她知道爹爹這次回來是為了什么,也知道自己和妹妹馬上就要離開家鄉(xiāng)過上顛沛流離的生活了。這一去,無論是江東的山河風(fēng)物,還是眉目如畫的孫家公子,或許都再也不能見到了。
“你不說我也知道,是不是今天來家里作客的那兩個漂亮哥哥?你喜歡哪個?婉兒覺得那個皮膚白一些的哥哥更好看,可他身邊好像有個漂亮的姐姐……”
“婉兒,你……你先前躲在哪兒偷看呢!”
“沒躲沒躲,他們不就在那兒嘛。”
喬婉嘻嘻笑著,朝院門處伸手一指。喬瑩順著她的指尖看去,先前在廳內(nèi)坐著的三個人此刻正站在門后望著她們。
周瑜悄悄推搡著孫策的后背,略有無奈地低聲催促。孫策卻猶豫了半晌,似乎還沒想好該怎么措辭,始終不敢上前去。司馬弦見狀也不做他語,只默不作聲地退后兩步,抬腿朝著孫策的腰下狠狠來了一腳,將他踹到喬瑩的面前。
“司馬弦——”
孫策剛想發(fā)作,一扭頭卻看見周瑜和司馬弦朝他使眼色,連忙又轉(zhuǎn)回去,手忙腳亂地向喬瑩施了個禮。
“那什么……喬姑娘,你……”孫策方才在腹內(nèi)打好的草稿,一時之間竟全然派不上用場似的。一旦對上喬瑩的雙眼,他在情感方面晚熟的本性便暴露無遺。“你……你以后還回皖縣嗎?我是說,如果你回來……”
“也許能回,也許不能。”喬瑩看著孫策,認(rèn)真地回答道。
孫策明白。在這亂世,如喬瑩一般的女子本就身如浮萍。不過隨風(fēng)而起又隨風(fēng)飄落,并無自己選擇的權(quán)利。
他有時也很慶幸自己是孫家的男兒,能夠自由地選擇去往哪里,又于何日歸還。
“啊啊,是這樣啊,我知道了。”孫策有些悵惘地笑著,終于坦然地正視了喬瑩如秋水一般平靜柔婉的雙眸。
是怦然心動的初見,亦可是有緣無份的終結(jié)。
孫策都明白的。
在短暫的沉默之中,喬瑩眼中的寧靜悄悄顫抖了一下。似是蝴蝶翕動翅膀,在寂滅無聲的秋夜?fàn)科鹨痪€生機。
“……但若是公子希望,小女子一定歸來。”
蝶舞翩躚之際,千樹萬樹的繾綣杏花便返季而開。
“真、真的嗎?那說好了喔!”
孫策欣喜地朝她伸出手。喬瑩小心翼翼地將手指覆上,指尖傳來的溫柔與憐惜令她心頭躍起難以抑制的悸動。
孫策像個孩子一般爽朗地笑出了聲,她便也跟著咯咯地笑起來。
秋風(fēng)晚來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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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喬公的府邸出來,周瑜又該去替母親送信了。
孫策已先行一步回了舒縣,說是家里還有事,便不等他們一同回去了。如此,周瑜便有些閑散地領(lǐng)著司馬弦尋路。說是尋路,卻更像是有目的的閑逛。皖縣的街頭較舒縣更冷清些,路上行人甚少,唯有落葉寂寂飄零,由風(fēng)牽引落入后領(lǐng)。少年不疾不徐地邁動清雋的步伐,牽著少女的手向每一名街頭過客打聽著人家。
司馬弦望著周瑜的側(cè)影,覺得他認(rèn)真不茍的樣子格外清異,便有些出神地多看了一會。周瑜一轉(zhuǎn)頭便對上了她直直盯著自己的視線,她倒也不躲,只滿含溫柔地將雙眼彎成新月,竟明朗坦白得教人不好意思起來。
“你為何一直盯著我看呢?”周瑜問道,尾音降落的一刻卻覺得這問句有些熟悉。
“因為公瑾好看。”司馬弦的笑容明朗如同朝陽。
周瑜恍然想起,曾幾何時也上演過這樣的場景。那時他們相識未久,正在春日淌著靜水的斷崖旁邊撫琴。周瑜手底泠泠弦聲附和著光陰,熏風(fēng)將司馬弦的雙眼拭了又拭。她看向他,目光澄澈通明。
周瑜抬手覆上她的頭發(fā),不似當(dāng)日那般拘謹(jǐn)。
“你這丫頭。”
他輕輕笑著,聲音柔緩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