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伴隨著城北遍地發芽的草木一起,我的高中在轟轟烈烈的高考加油聲中走到了盡頭。
一中和二中作為這次高考的試場,在三天前就全員放假,在一系列麻煩的布置過后,就要接受教育局領導的檢察了。
在最后的兩個月,我使出了吃奶的勁兒,真正做到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水準………但有些事還是不可避免的傳到了我的耳朵里。
在距離今年高考還有兩個月的時候,夏季向來少雨的林城,出奇的迎來了一個周的雨季,陳安的爸爸也在這場雨季中被革職。
坊間的傳言有很多,說的最兇的是,陳安的爸爸因為前些年惡意參與投標,被檢察部門帶走處理………其實這個傳言一直都有,畢竟涉及到半個林城的工程,任誰都會瞎想,只不過令我沒想到的是,那些傳言還真不是空穴來風。
陳安他爸被革職一個月后,關于這場惡意競標的判決下來了,陳父坐實了罪名,被法院判了無期徒刑………剛聽到這個消息時,我的心里不但沒有沮喪,反而有些興奮,就像是小孩子特別喜歡唯恐不亂一樣,我想,要是陳安他爸出事了,在國外讀書的陳安是不是能因此回來。
不過這個念頭在產生的一剎那就被我扼殺了,小孩子不懂事的時候,可以在一些問題上瞎想,但是大人卻不行………如果嚴格用生日劃分年齡的話,我現在已經是個大人了,大人是要對自己的話負責任的………
但是想歸想,我心心念念的陳安還是沒有一點消息,他就像是消失在大海里的航船,除了我記憶里的笑臉,偌大的林城找不到一點關于他的痕跡。
這個人,應該根本就沒存在過吧。
今天是高中的最后一天,高三生不用上課,只用穿上校服,打扮的美美的去學校拍畢業照,再和老師同學們寒暄一陣子,就可以徹底解放了。
當然,這個解放是為了三天后的高考做準備…………不過在我看了,今天的畢業典禮更像是臨終遺言………為所有因為要上戰場而被嚇破膽的孩子們,最后再講一遍班主任的雞湯,拍上記錄青春的黑白集體照,就毫無留念的慷慨赴死。
想想還挺悲壯,是吧。
早上剛從房間出來,我爸媽就像是特工一樣,突然出現在我眼前,笑瞇瞇的幫我整理書包,熨燙衣服,然后在我享受的表情里,稍微的提點一些不要緊張之類的事例。
在他們看來,我這個不讓人省心的兒子能堅持到這一步實屬不易,千萬不能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跌在進入戰場的路口。
一切收拾妥當之后,我穿著被我媽熨的發燙的校服,一邊背著一個挎包,搖搖晃晃的往學校跑去。
兩個包,其中一個癟一點的是陳安的,里面裝著何莉送給他的君子蘭,另一個略鼓一些的包里,裝著我的小樹苗和一條紅色圍巾,這兩盆被我媽悉心照料了兩年的小精靈,今天就要離開我們家了。
有些東西確實不能留,因為你只要一看到它,就會想起很多不該想起的記憶。
可以這么形容,曾經的記憶有多么美好,現在的回憶就會有多么痛苦。
愛和痛真是相輔相成的………
我先去了趟一中,在一群綠皮孩子驚詫的目光中,輕而易舉的牽走了他們的美女學霸。
張恩恩在看到我的時候就開始笑,一直等我把她拉到操場旁邊還在笑………我忍無可忍的掐著她的脖子,撇著臉看她,“傻了吧你,笑什么笑?”
“哈哈哈哈………你知道你剛剛像什么嗎?活像個喝醉酒的鴨子,哈哈哈哈………”
女生捂著腰笑的前仰后翻,但她無心的話卻突然勾起了某段塵封已久的記憶,在很久以前,好像也有個男生這樣子笑過我…………可我卻想不起來他是誰了。
人可真是健忘。
“別笑了!”我故意板著臉,伸手捏住她肉嘟嘟的臉,取下肩膀上的包,“給,馬上要畢業了,也沒什么送你的,就把這個包送給你吧………可得好好珍惜啊!”
“嘖嘖。”她裝作不在意的咂嘴,手卻絲毫不拖泥帶水的接過挎包。
“這么小氣啊…………合著畢業禮物就是一盆花啊?俗不俗你?”
我沒好氣的白了她一眼,“這叫情懷,懂不懂?不要給我,我拿回去炒著吃了!”
“哎。”她一閃身躲過了我的手,“送出去的東西哪有再拿回去的道理,東西雖然不怎么樣,但好歹是份心意,姑奶奶我就勉為其難的收下了!”
我們笑鬧了好久,轉過身看著面前來來往往拍著照片的畢業生,張恩恩撇過頭看我說,“哎,陳安他爸出事兒了,你知道嗎?”
我也轉過頭看她,眼前的女孩兒露出自然大方的笑,絲毫看不出她曾經為了那個名字哭的天昏地暗過。
“知道啊,這事兒傳的這么廣,想不知道都難。”
我也不著痕跡的隱去了那個名字,對于現在的我們來說,那個名字就像是一個禁忌,是任何人提出都會引發一場腥風血雨的詛咒。
“哦。”她輕輕答應了一聲,過了會兒又問,“你們今天也要拍畢業照吧?”
“嗯………怎么了?”
“沒什么。”她又朝我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走過來挽住我的手臂,“正好,一中的畢業照拍完了,我跟你去二中拍一張吧。”
“為什么?”我一臉懵懂的看著她。
“不為什么,去不去?”她瞪著兇狠的眼睛看我。
我小聲嘟囔,“多一個人就得多交十塊錢呢,夠我買多少冰棍兒啊………”
話沒說完,就感受到旁邊燃起一股莫名兇狠的火焰。
“完了………又說錯話了………姐,咱能輕點嗎?”
——
我們倆風風火火的跑到二中,穿過教學樓旁邊的過道,往食堂門口跑去。
大家都知道,二中很窮,所以歷年的畢業照都放到了食堂門口,大家先在草坪上撒歡兒蹦跶一會兒,再帶著活力來拍照。
不過今年的畢業照卻出奇的留到了春天,也許是因為校服的原因吧,從今往后,林城再也不會有穿著橙色校服滿世界瞎跑的學生們了,校長應該也想給這套陪伴了林城半個世紀之久的橙色一個完美的結局。
所以就把它留在了春天,讓它不必在枕著寒冷入睡,當然,也不用再為不爭氣的二中學生們操心。
它也解脫了啊。
路過理科樓的時候,我拉住了還想往前沖的張恩恩。
“陪我去個地方。”
“去哪?”她滿臉疑惑的問我。
“問那么多干什么,就說去不去就完了。”
“走!”她朝我露出一個很爺們兒的笑,“刀山火海姐姐也跟你闖一闖!”
走上四樓,我停在了一個看了無數次的窗口前,身體像是被粘住了一樣,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前進分毫。
張恩恩從我背后探出頭,好奇的往教室里看去,在一群穿著橙色校服的學生中間,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頓時,回過頭朝我露出了一個好深莫測的笑,故意拖長音調,“哦~賊心不死啊小子……”
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時,又大聲朝著教室里喊道,“林萱!你的老相好來找你啦!”
“…………”
屋子里的學生們因為這一聲呼喊,齊刷刷的回過頭看著我們,張恩恩見人們都看向這邊,又笑著補充。
“是他啊,是他,你們別誤會,不是我!”
林萱朝我露出了一個詫異的表情,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臉上帶著很明朗的笑朝我走來。
我的眼神稍微右移,看向她身邊同樣帶笑的趙樂辰。
看來我不在的這些天,趙樂辰把林萱照顧的很好…………至少比以前愛笑了,嗯,是個進步。
快要走到我面前的時候,張恩恩懂事的往遠處走,并且扯住了跟著林萱的趙樂辰,一起往別的班的走廊走去。
“嗨,好久不見。”我也笑著看面前的女孩子。
“好久不見。”
林萱很自然的走到我身邊,跟我一起轉過身趴在走廊欄桿上,看著遠處大地上分散的橙色學生們,感嘆道,“我們明明才隔了一個樓而已,卻能這么長時間沒見………疏遠真的是個無可奈何的事情啊。”
“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能依舊沉默。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哎,前幾天我去孤兒院了………蚊兒說你經常去………哈哈,看來我要收回之前的話了,最后幾個月復習太累了,倒是忘記了蚊兒他們………說起來,我還沒你有責任心呢………”
夏蚊兒突然的助攻讓我的臉發燙………明明我也忘記了……明明我也只去過一次而已,但是沒辦法說出口,只能繼續無言的嘟囔著。
“嗯…………”
沉默了一會兒,我開口說,“咱們馬上就要畢業了啊。”
“嗯,馬上就要畢業了……”
“你想過以后要去哪嗎?”
她使勁兒揚了揚脖子,聲音慵懶的說,“我啊………想去念大學………去一個沒有樹的城市念大學……”
“哦………”頓了頓,我又接著問,“趙樂辰呢?他也會跟你一起嗎?”
這個問題一問出口我就覺得不妥,我跟林萱的故事早就完了,現在這樣的問題,更像是一個弱者在吃醋。
不過林萱并沒有像之前那樣隨意的敷衍我,而是轉過頭認真的看著我說,“我雖然不知道你為什么會這么問,但我今天能明確的告訴你,我一直把他當成弟弟看………所以,以后不要再問這些無聊的問題了,ok?”
“ok,ok………”
雖然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這樣認真的劃清她跟趙樂辰的界限,但我心里卻沒有以前那種喜悅感………反而空落落的,記憶里的畫面缺失了一部分,曾經那個名為喜歡的銅墻鐵壁,早就在后來的打擊中潰散不堪了………有些話真的很有道理,當你脆弱不堪的時候,一些人就很容易被丟掉,還有一些人又會輕易的走進去。
“林萱。”
“嗯?”
“陳安走了,你知道嗎?”
她回過頭露出一個詫異的表情,“什么時候的事?去哪了?我怎么不知道?”
問完以后,又很快的反應過來,對我說,“你………你看開點,你們倆關系那么好,他肯定會經常回來的……”
“哈哈,沒事。”我露出一個很陽光的笑,“早就走出來了………”
然后從包里掏出那個被折疊整齊的紅色圍巾,笑著說,“馬上就要畢業了,也沒什么能送你的,這個圍巾你落在我這里好久了,今天就物歸原主了吧。”
林萱并沒有馬上接過圍巾,而是抬頭看著我,氣氛凝結了半天才緩和過來,朝我露出笑容,“我說怎么找不到了呢,原來在你這兒啊………哈哈……”
“嗯………”
“嗯………”她也學我嗯了一陣,才開口說,“圍巾就送給你吧,哪有拿別人的東西送給別人的………什么時候你有了貴重東西再補上吧。”
見她面色認真,我也就不再推脫,把圍巾收好放進包里,抬頭朝她露出一個笑容。
“哈哈,林萱,我們這就畢業了,想想還真舍不得,很感謝你跟我做了一年的同桌,也謝謝你………也謝謝你美好的出現在我的生命里………以后,以后不管咱們到了哪兒,一定得常聯系啊,常聯系。”
說到最后,過往的一幕幕不停的在我眼前閃過,眼眶開始發酸,不由自主的想轉身離開。
“哎,林恩。”
林萱突然在背后叫我,我回過頭就看到她挽起了額前的碎發,像是高一時那樣仰起臉,笑瞇瞇的說,“我今年很可能會報考稻城大學……”
那個笑容過于美好,一時讓我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能機械的回答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