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扎穩,劍身再抬高一點。”
書院內,林尋舟正在給安平樂上課,這幾天來,他已經把基本的要領都講清楚了,只等安平樂熟練以后就可以教正式的劍法了。
李儁在一旁焦灼地看著,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舉劍,安平樂的小臉已經漲得通紅,雙手已經開始顫抖。
“譚教習,您快去說說吧。”李儁求著一旁悠哉悠哉的譚如鳴。
這一聲教習喊得她心花怒放,但她仍然裝作嚴肅的樣子搖頭道:“不行啊,習武之人,豈能怕吃苦呢?”
噗通一聲,略顯瘦弱的安平樂終于耗盡了力氣,一下子跪在了地上,羞愧地低下頭去。
林尋舟無奈地看著她,“你也是學過武功的,怎么連劍都握不穩?”
安平樂抬起頭瞥了林尋舟一眼,又飛快地低下去,甕聲甕氣地說道,“以前學的都是輕功格擋什么的,沒有正式學過劍法。”
“輕功?格擋?世家的小姐用得著學這些?”林尋舟覺得莫名其妙。
李儁連忙奔過來,手忙腳亂地解釋道,“啊…這個…我們家老爺希望小姐能博采眾長,所以什么都練一點,哈哈哈…”
李儁一臉訕笑,林尋舟只好搖搖頭,“行吧,安姑娘也累了,就休息一會吧。”
李儁如釋重負一般,連忙把安平樂扶到旁邊坐下,又遞水又扇風的。
林尋舟走到譚如鳴旁邊坐下,緩緩的伸了個懶腰,發出愜意的聲音,“早上沒有課嗎?”
譚如鳴搖搖頭,“也就今天沒有了。”
“真好。”
“哪比得上您。”譚如鳴嘲諷道,“每天隨便教教小姑娘就沒事了。”
“嗯嗯,這倒是。”林尋舟附和地點點頭,“閑得我都在想要不要去求監學讓我幫他做點事了。”
譚如鳴聽出了這話里惡毒的諷刺意味,惡狠狠盯著他,“你只管去,監學不把你打一頓扔出來才怪。”
“嗯?為什么?”
“我昨天碰見了大師兄,說是招新那天之后監學就一直悶悶不樂,估計還是在生你的氣。”
“這也要怪我?我不是早就提醒過他了嗎?”林尋舟顯得十分無辜。
“師兄猜可能是監學覺得這是你造成的局面。”
“我造成的?我造成的?”林尋舟一連重復了數遍,“這怎么能是我造成的!”然后突然泄氣,這好像還真的和他有點關系,
“總之,你這段時間不要去招惹監學了。”
“好像我經常主動招惹他一樣。”林尋舟嘟囔了一句,站起身來,“繼續上課了!”
書院偏僻的角落里,北六息與北蒙正在仔細地檢查工具。
夜行服,短劍,暗器,一應俱全。
“來源可靠嗎?”北六息拿起一支飛鏢,仔細審視著。
“放心,我戴了面罩向附近的黑幫買的,就算遺落也不會追查到我們身上。”
“馬車呢?”
“馬車不好弄,我在城外驛站包了兩匹馬。”
北六息點點頭。
北蒙顯得有些緊張,“師兄,萬一失手,我們立刻跑路嗎?”
“王陽明是必須死的。”北六息眼神陰冷,“這是師門命令,所以我們一定要確保王陽明死了才能離開。今晚我會謹慎行事,一旦可能失手,我會立刻退卻。”
“但書院眾人可能會追蹤而來。”
北六息冷笑一聲,“放心,師門輕功可不是虛傳的。”
戌時初,學生們結束晚修,三三兩兩地返回學舍。
“今晚的夜色很濃啊。”
“是啊,真讓人不舒服,還是早點歇息吧。”
“嗯。”
不多時,學生們洗漱完畢,學舍里陸續熄了燈。
書院西邊的一角還亮著燈,這里是王陽明的書房,也是臥房,沒有課的時候,他都會在這里研究古籍。
他已在此坐了許久,送來的晚飯依然紋絲未動,早已涼徹。
燭光搖曳,王陽明疑惑抬頭。
眼前站著一位黑衣人。
手持短劍,眼神冰冷。
王陽明一下子就明白了此人是來做什么的。但他沒有慌張,也沒有求饒,只是看起來很難過,他輕聲問道,“你們為什么就容不下我呢?”
黑衣人完全沒有料到他會是這種反應,短暫的發愣一閃而過,壓低聲音說道,“在下只是奉命行事。”
王陽明的眼神意味難明,“你是奉誰的命?權貴?還是陛下?”
殺人者不應該和被殺者說太多的話,這是無數殺手用血與淚流傳下來的教訓,黑衣人不是職業的殺手,但他聽過太多死于話多的殺手的故事,理智告訴他應該早動手為妙。
但面前坐著的是名揚四海的陽明先生啊,是那個在一片理學天下中大聲喊出“致良知”的文圣啊,黑衣人太想知道這樣的人會在臨死前說些什么了。
他斜跨一步,擺好架勢,確保可以將王陽明一擊必殺,然后才回答道,“想殺你的人很多,誰派我來的并不重要。”
“那你為何掩面抑聲?是我認識的人?”
黑衣人沒有回答。
“看來是這樣。”王陽明自嘲地笑了笑,“你是宮里來的吧?”
黑衣人仍然沒有回答。
“陛下要殺我啊。”王陽明感慨了一句,卻沒有什么表情,或許預想過這種可能。他端起燭臺,慢慢地站起來,久坐讓他的身體已經有些麻木了,身上的關節也在咔咔作響,自己似乎真的是一個老人了。
老人死去,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他端著燭臺,走向旁邊的書架。
黑衣人跟著他變換著站位,始終保持著一丈的距離,這個距離既可以讓他一步得手,又可以防范某些變故。
燭火照過一排排陳舊的古籍,“這些書是我花了好久才搜集到的,沒有什么妖言亂語,都是一些做學問的書,煩請告知陛下不要燒毀。”王陽明誠懇地說道。
黑衣人點了點頭。
就著燭火,王陽明一本一本地翻過古籍,就像是對待很久的朋友一般,黑衣人小心地跟在他后面。
“早年,我研究理學。”他將燭臺放在空處,雙手捧起一本已經殘破不堪的古書,“這是朱子親傳弟子所編的《朱子語錄》,早已是世間孤本,是我早年了解朱子的唯一途徑,此后我日夜習讀,又學習了朱子的‘格物之說’,如獲至寶,每見一物必格其理。”
說著王陽明啞然失笑,搖頭不止,“那時真是天真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格物沒能讓我致知,倒是害得我大病一場。”
“病好以后,我就不在固執地相信古人之說了,我決定自己來探究世間萬物之理,你知道這些理都在什么地方嗎?”
黑衣人搖搖頭。
王陽明繼續向前翻著古書,翻到某處時突然停住,緊接著又若無其事地往前翻著。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房,“天下之理,皆在心中。”他從書架中抽出一本《孟子》,“我讀亞圣的‘性善論’,頗以為然,此后逐漸明白,是人天生就具有良知,后天的學習只是要將這份良知發揚,由此得知人心既是天地萬物,前人所述之向外求理,即是錯了。”
小心放回《孟子》,王陽明又從架中抽出了一張薄紙,很開心地笑了,他將燭臺遞過去,示意黑衣人為自己拿著,后者遲疑了一下,左手托著燭臺,右手仍然持劍。
展開薄紙,這是一副人物群像,只用毛筆進行了簡單的勾勒,畫中央的是王陽明,很容易看出來,只是比現在少了許多胡子而已,其他人卻不是書院眾人,背景也不是書院。
“后來逐漸有人向我求學。”王陽明微笑道,“慢慢地人越來越多,我們就蓋了一間草房,在此煮酒論道,有一天我多喝了一點酒,乘興畫了這幅草畫。”言語之中,盡是懷念。
收起畫卷,王陽明抬頭望去,“再后來,我就遇到了小師弟,我也留了一些紀念,放在書架頂,不知閣下能否幫老夫一把呢?”
這次黑衣人沒有猶豫,輕輕一躍,便用劍挑了一塊木盒下來,落地,燭光未搖。
盒中只有一封信札。
“這是好久以前我收到我一封信,是小師弟寄來的,他說久仰我的才學,想要一見,并附上了自己對求學的看法,我感到新奇,欣然前往。”
“再后來,大家就都知道了,我們一見如故,創辦書院,廣收學生。”他輕輕蓋上木盒,放在一旁。
“說了這么多,你明白我是什么樣的人了嗎?”王陽明問道。
“先生志在學問,世人卻污先生意圖謀權篡位。”或許是蒙面的緣故,黑衣人輕而易舉地就將所有人心中的想法說了出來。
“說的對,但不全對。我仍然是認同小師弟所設想的大同社會的,那是不同于古人所說的大同,而是人人都有獨立的思想,無人畏懼官府豪紳,人人都相信正義,并且都敢出來伸張正義,官府再也不敢欺壓百姓,因為百姓們早已萬眾一心,聯合反抗暴政。”
“舟山先生已經北游了。”
“不。”王陽明搖頭,“他不是北游,而是死了。”
黑衣人陡然一驚,下意識地握緊了短劍。
“我以為一個起于人民的王朝一定會善待百姓的,但我只在太祖身上看到過這種想法。從商鞅變法開始,法律就嚴格禁止私斗,如今更甚。其實無非是讓人“好管”,畏權。這樣的百姓,很容易統治,也很容易剝削。”
“我與小師弟都覺得這很惡心,所以我倡導獨立的思想,反抗的精神。小師弟還要厲害,他是當世劍仙,他親自去斬了幾個貪官,并傳首四方,很快,大人們就想起了太祖時期的剝皮填草,馬上就老實了,之前為什么不怕?因為從來沒有人反抗過,或許有,又很快被捕殺了,直到小師弟出來砍了幾個頭,剩下的人才發現,自己也是肉體凡胎,被無權無勢的百姓砍一刀也會死。”
“接著,就引來了朝廷的大軍,他們怒不可遏,說小師弟目無王法,這個時候他們又開始談王法了,最后上千百姓出來擋住官軍,說小師弟是為民除害,朝廷這才收了兵。不過我知道這都是假的朝廷根本不在乎有沒有百姓求情,他們只知道有人殺了他們的同僚,管他是不是貪官,之所以沒有抓走小師弟,僅僅是因為他們打不過而已。”
“再后來,朝廷就勸小師弟去北邊,我那時就覺得不對,也勸過他,但小師弟要做他認為對的事,我也攔不住,此后,他就渺無音訊了。”
“舟山先生仍在北游。”黑衣人說道。
“他死了。”王陽明看向黑衣人,很平靜,“這我早就知道,理由和尋舟說的一樣,他那樣的人,到了哪里都不會默默無聞的。”
王陽明的表情苦澀起來,“但我不敢承認,我生性懦弱,總是期望用和平的方式改變朝廷,達到我們這個天下大同的理想。所以我偏安東南,不問政事,一心治學,希望將我們獨立的思想,不畏強暴的精神傳給學生們,再由我的學生們傳給更多的人。我一忍再忍,總以為朝廷終會適可而止,所以我從沒有反抗,我畢竟還是愛這世間的,不忍它天下大亂。。”
“但是你來了……朝廷容不下小師弟,也容不下我,你們是這么地害怕異端。”王陽明接過燭臺,燭光搖曳,照得他的面龐忽明忽暗,“殺我以后,請告訴陛下,從來沒有人想要他的皇位,我不想,小師弟不想,就連林尋舟也是不想的,我們三個是一類人,那就是都想建立一個更平等、更自由的社會。”
言閉,王陽明閉上雙眼,坦然道,“動手吧。”
黑衣人沉默了,后退一步,彎腰鞠躬:“有幸聽陽明先生敘述平生,在下倍感榮幸,身無長物,難以為報,但可以告訴先生,在下并不是朝廷中人。”
王陽明緩緩睜開眼睛:“當真?”
“當真。”
呵的一聲,王陽明笑了,“那老夫還可以再忍一忍,我還不想死。”
黑衣人搖搖頭,“這由不得你。”
王陽明同樣搖搖頭,“不,是由不得你。”他將燭臺靠近書架,微微傾斜,蠟油混著火焰順燭臺而下,很快就點燃了一格書架。
黑衣人皺起眉頭,不解其意。
很快,他就聽到了不同于書頁燃燒的聲音,那是沙沙或者嘶嘶的聲音,仿佛火蛇吐信。他猛然將面前雜書掃開,書中赫然藏著一條引線,即將燒盡。
下一秒,嗖地一聲,滾滾濃煙撲面而來,緊接著一聲巨響在書房上空炸開,那是一發煙花,非常大的煙花,燦爛如晝,照亮整片黑夜。
濃煙散去得很快,但等黑衣人看清眼前時,王陽明手中已然多了一把短銃,“很多年前買的洋槍,不知道還能不能響,要試試嗎?”
黑衣人不怕銃響,只是他已經沒有把握將王陽明一擊必殺了,所以他毫不猶豫,連退兩步,飛身上瓦。
煙火仍未散去,呼嘯聲響徹整個書院,一間間房屋亮起蠟燭,人們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砰的一聲,穿著睡衣的林尋舟一腳將房門踹開,一眼望向王陽明,后者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我去追他!”林尋舟扔下一句便飛快翻上屋頂,追蹤而去。
很快,書院眾人全都涌向了書房。
“院長你沒事吧?”譚如鳴沖上前去,萬分緊張。
“我沒事,飛賊而已,尋舟已經去追了。”
“那我也去!”說著譚如鳴就要追過去,被歸有燈一把攔住,“你保護先生,我去幫忙。”說著也追了上去。
“到底怎么回事?”呂默看著房內已經四散開來的書架和無數灰燼,滿臉震驚。
王陽明倒顯得十分輕松,他指了指空中殘留的余燼,言語盡是懷念,“好多年前小師弟設下的機關,沒想到會有用到的一天。”
“怎么了怎么了?”北六息與北蒙二人半披著外衣,急匆匆地趕來,他身后的北蒙還搖搖晃晃,睡眼惺忪。
王陽明鞠了一躬,歉意道,“實在抱歉,流寇飛賊而已,不想驚擾了客人。”
“原來是這樣,先生沒事吧?”
“在下無事。”王陽明看向眾人,“麻煩了諸位了,還請回去歇息吧。”
呂默留了武功較好的數人,讓譚如鳴帶著繼續在周圍搜索,意料之中,一無所獲。
不多時,林尋舟與歸有燈也都回來了。
“沒追上,影都沒看到。”林尋舟十分沮喪。
“沒錯,此人輕功極高。”歸有燈附和道,“我游歷多年,也未見過如此的輕功高手。”
“有勞先生了。”王陽明行了一禮,“請先生早點歇息吧。”
歸有燈回了一禮便回去了。
林尋舟看著滿地狼藉,問道,“這怎么處理?”
王陽明蹲下撿起一本已經殘破不堪的書,長嘆一聲,“可惜了這些書啊……”
林尋舟一陣頭大,“書不重要,主要是你有沒有事。”
“書很重要。”王陽明十分認真,“這些書是我活過的證明。”
林尋舟簡直不知道說什么好了,“這又不是你寫的……算了算了,你知道那是什么人嗎?”
“他只說自己不是朝廷的人。”
“還說了什么?”
“他沒說什么,我倒是說了不少。”
“啊?”
王陽明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我那時以為自己要死了,就說了很多心里話,結果沒死成,就有點尷尬。”
“是有些尷尬,你為什么不死呢?”林尋舟翻了白眼。
“你不放下對朝廷的成見,我怎么舍得死呢?”王陽明嘿嘿地笑著。
林尋舟長吐一口濁氣,全身放松,半靠著假山,心有余悸:“要不是小師叔高瞻遠矚,今晚真的是不堪設想。”
“是呢。”王陽明回頭望向房中已經四分五裂的書架,“買那顆大煙花用了好多好多錢呢。”
“誒,我想小師叔了。”
“我也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