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皇帝輕輕放下手中的文書,面色陰沉。
這是由南直隸快馬加鞭送來的加急文書,每過一站,便換驛卒良馬,晝夜前行,數匹良馬在到站之際便長嘶一聲,倒地不起。
掌印太監陳洪在一旁低聲匯報著大內搜集到的秘聞:“吏部主事楊繼盛糾結同黨,密謀彈劾內閣首輔嚴嵩處置邊患不利,致使蒙古入寇二十里。用的引子是邊軍守將劉松林的再請撥餉疏,具體是指責嚴嵩面對南北邊患,一味照料在東南平倭的門生胡宗憲,要糧給糧,要餉給餉,甚至挪用漠北軍鎮的糧餉,致使漠北邊軍缺糧少餉,兵器殘破,毫無斗志,才會在蒙古入寇時觸之即潰。”
嘉靖用手揉著額頭,“楊繼盛哪來的同黨?不就一個王世貞嗎,還有誰。”
陳洪拿出另一張紙條,念道:“錦衣衛探得,楊繼盛自應天而返后,終日不問瑣事,一心游說同僚,拉攏他們對抗嚴嵩,目前,已有兩位新科狀元為其所感。”
“年輕人啊,就是容易熱血上涌。”嘉靖搖頭感嘆,“顧少言沒有消息過來嗎?”
“回陛下,沒有顧大人的信。”
嘉靖咬著牙道,“口口聲聲說什么為朕感化名士,那名士現在把朕的顏面踩在了腳底下!”
陳洪立刻恭敬地退到一旁,作壁上觀,他太清楚這位皇帝的逆鱗了,他可以允許言官接連上書罵他,卻無法忍受一個布衣黎民如此狂妄,因為前者是文官中的一員,無論如何都在他的掌控之內,后者卻不如此。
“那個逆賊是真的想要造反!”嘉靖低聲咒罵道,“朕看在先生的份上饒了他一次又一次,他卻不知好歹!目無君父,狂妄自大,當誅!當誅!”
當然,罵歸罵,嘉靖很清楚自己暫時奈何不得林尋舟。
陳洪一直低著頭,權當什么都沒有聽見,安靜地待在一旁。
好一會,嘉靖終于消了氣,又恢復了威嚴的模樣,冷聲對陳洪說,“嚴嵩到了嗎?”
陳洪立刻彎下腰,恭敬地回道:“回陛下,嚴閣老已經等候多時。”
“讓他進來。”
“是。”陳洪小步退了出去,穿過三道內門,進去側室,對屋內的老人道,“嚴閣老,陛下有請。”
老人似乎是坐得太久,睡著了,陳洪小聲喚了幾遍,他才猛然清醒過來,“噢噢!有勞陳公公了。”
“哪里的話。”陳洪低聲道,便引他去了嘉靖面前,然后悄無聲息地退下。
這一次嘉靖沒有給嚴嵩置座,嚴嵩就在座下半佝僂著腰站著。
“想必你已知道你那得意門生所做的事了?”嘉靖的語氣平淡無奇,可嚴嵩為輔數十年,輕易就從他的話中聽出了真正的語氣。
是憤怒、憤怒和憤怒,
是對嚴嵩的。
是對胡宗憲的。
更是對林尋舟的。
未及嚴嵩回答,嘉靖直接低聲咆哮了起來,“他敢招攬那逆賊!還縱容逆賊藐視君父,他是想……造反嗎?”嘉靖坐在位上,身體前傾,瞇著眼睛,宛如待撲之虎,最后三字,一聲比一聲輕,殺氣卻是一聲比一聲重。
嚴嵩努力把腰挺直,用蒼老的聲音回答道:“回陛下,胡宗憲公忠體國,絕無二心,望陛下莫聽小人讒言,自斷長城。”
嚴嵩不愧是穩坐首輔之位數十載,寥寥數語,既表明了胡宗憲的忠心與重要地位,更是給了嘉靖一個大大的臺階下——您沒有武斷,只不過是聽了“小人讒言”罷了。
嘉靖緩緩坐回座位,依然是輕聲:“可他招攬了林尋舟。”
“胡宗憲沒有招攬誰。”嚴嵩誠懇地說道,“只是倭賊高手眾多,屢屢逃脫追捕,他這才決定以其之道還治其身,以武林高手來對付倭寇高手。”
“只不過這個高手恰好叫林尋舟,恰好是被通緝的逆賊,對嗎?”嘉靖冷笑道。
“陛下,觀之東南呈報,屢見‘生民倒懸’四字,可見倭寇之兇殘,百姓之凄涼啊,倭寇早一日除盡,百姓則早一日安寧,林尋舟固然曾冒犯天顏,然確為絕世高手,有他相助,平倭之日,不日可待啊。一旦倭患平息,沿海商路重開,南洋貿易重啟,四海之金銀又可重聚京城,九邊之糧餉,土司之封賞,西北之賑災,均可告完。”
“況且,此舉也算是朝廷給林尋舟一個贖罪的機會,只要他在平倭中盡心盡力,不忘圣恩。陛下、朝廷,也是可以原諒他的,屆時明君在位,九邊安寧,江湖平定,豈不是天下太平。”
“那府軍呢?”嘉靖還在盯著嚴嵩,“他就那么肆無忌憚地站在城門處,府軍躊躇不敢前,朝廷顏面,蕩然無存。”
“陛下多慮了,府軍雖強,不過凡夫俗子,林尋舟乃絕世高手,府軍如何能撼其鋒芒呢?再言之林尋舟未必有冒犯之意,聽聞他并未撕下畫像,只是多加了兩筆,顯得瀟灑幾分,依老臣看,這不過是江湖意氣罷了,實在不值得陛下大動肝火。”
嘉靖閉上眼,長吐一氣,沉默良久,揮手示意嚴嵩退下。
嚴嵩行禮便退,腳步沉穩,在他數十年的首輔生涯中,已不知道應付過多少次這樣的情況,嘉靖雖生性奸詐,但自己用了數十年的時間,還是將他的習性摸透了,雖然在談到林尋舟時,他會比平常更加暴躁。
嚴世蕃等在殿外,見嚴嵩出來,連忙迎上去攙扶著,低聲啐道:“沒想到有一天我們要為林尋舟說好話!”
“他胡宗憲到底是怎么想的?居然敢招攬林尋舟!”
“他在保我們的命。”嚴嵩悠悠地說道,“倭寇自開國便有,然歷代海防穩固,都不足為患。可上次改稻為桑讓東南百姓徹底破產,散盡家財,沿海衛所也因此荒廢,兵器得不到更換,也招不到士卒,倭寇乘勢壯大,才會釀成如今大禍。”
“可我們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做的啊!”嚴世蕃憤然。
嚴嵩立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示意他閉嘴,厲聲呵道:“陛下從來沒有下過這樣的旨意,是我們這些臣子私自揣摩上意,為補國庫空虛才做出的釜底抽薪之策,我們罪大惡極。”
“又給他背鍋?”嚴世蕃雖惱火不已,卻也盡量壓低著聲音,“要不是他幾次提到國庫空虛,漠北缺餉,我們會冒險做這種事嗎!現在倭寇的事怪我們,林尋舟的事也怪我們,倒是他,明知道林尋舟就在青連山上,卻寧愿在天下通緝也不敢封山搜捕,現在林尋舟去了東南,他又怪我們,為什么南直隸的府軍不敢上前?因為連一個小兵都知道所謂的通緝只不過是個笑話!皇帝還在做著與林尋舟把酒言歡的美夢呢!”
嚴嵩氣得瞪大了眼睛,指著嚴世蕃半晌說不出話來,臉漲得通紅。
就像提到林尋舟會讓嘉靖怒不可遏一樣,自己的兒子每次說話也會把嚴嵩氣得半死。
嚴嵩拉著嚴世蕃快步走到宮墻之下,遠離大內侍衛,怒罵道:“這是我們能說的話嗎!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煩了!”
嚴世蕃一把甩開嚴嵩的手,背過身去,怒道:“我嚴家為大明遮風擋雨,盡心盡力,換來的卻是一個又一個的罵名,憑什么!”
“那你以為我們憑什么榮華富貴?”嚴嵩冷聲道,“是因為你我本事夠大?錯了!是陛下需要一個人來替他背下所有的罵名,這個人可以是任何人,我不過是碰巧罷了,看不清這一點,你就無法在朝堂之上立足!”
“嚴世蕃我告訴你!收起你那飛揚跋扈的態度,百官同僚對你畢恭畢敬,不過是忌憚你爹,不過是忌憚嚴黨。但就連這嚴黨也是陛下賞給我們的,就因為陛下需要有人制衡那些清流,天子之道,陛下心如明鏡!”
“記住了!大明朝只有一個人能呼風喚雨,這個人不是我更不是你,而是陛下!”
“你最好祈禱胡宗憲能順利平倭,否則你我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說完,嚴嵩看都不看嚴世蕃的表情,拂袖而去,留下嚴世蕃一人站在原地,神色難明。
嚴嵩真的是很老了,他走得一瘸一拐的,心中不住地嘆息,這樣的兒子,在我死后真的能平安嗎,為陛下背惡多年,嚴家已經享盡榮華富貴,要想再保子孫后代平安,就需要更大的功勞,解決陛下的心病——林尋舟。
是殺呢,還是撫?
千里之外的林尋舟不知還有人這么惦記他,其實就算他知道也會不屑一顧。
此刻他正站在臺州城外,好奇地看著城外排起的長隊,排隊的都是一些身穿短褐,面色黝黑,身材孔武的年輕男子,看起來像是常年從事苦力活的人。
林尋舟一路向前有去,走到盡頭,是一張小桌,后面坐著一名軍官,正挨個打量排隊的男子。
他點一次頭,身邊的兵士就領著男子到一旁畫押,搖頭,兵士就帶著男子出去。
這是在……招兵?
對了,戚繼光確實是招了兵的。
他拉住一名兵士,詢問戚繼光在何處,兵士指了指那名軍官,“桌后便是戚將軍。”
林尋舟道了謝,站在人群之外,仔細地打量著戚繼光。
這邊戚繼光正在審核兵士,忽然心有所感,向林尋舟一邊望去,神色威嚴。
林尋舟不為所動,直直地盯著他。
幾名兵士悄然將他圍在中間,戚繼光卻以眼神示意他們散去。
自始至終,林尋舟都沒有在意過他們。
招兵一直持續了近一個時辰,林尋舟就站在那里看了戚繼光一個時辰。
所有的兵士都畫押完畢,副將帶著他們去領取兵器鎧甲,準備操練。
戚繼光走到林尋舟面前,“閣下望之不似本分之民啊。”
林尋舟眨眨眼,“確實不是。”接著從懷中掏出胡宗憲的親筆信,交給戚繼光。
戚繼光拆開一看,頓時心驚,面色卻依舊如常,“原來是舟山先生,的確非本分之民。”
林尋舟笑了,“你是第一個敢承認這點的人。”
戚繼光仔細打量著林尋舟,身材修長,眉間卻有一股厭世之氣,倒顯得十分慵懶。
“沒想到天下第一高手會是如此氣質。”
“將軍以為是如何?”
“長眉披發,身材魁梧,手提重斧,赤裸上身,長須帶血。”
“然后唱‘大江東去’嗎?”
戚繼光一愣,繼而哈哈大笑,二人一見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