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讓出門去買了顧少言要的創藥,回來給他敷上,昨晚的那隊兵士,果真就在附近巡邏,李讓朝他們微微鞠躬致謝,隊首的伍長亦回了一禮,說道:“您是要去見胡大人嗎?大人已從府衙移駕到了兵部衙門,您去哪里就行了。”
李讓略一吃驚,謝過了他。安頓好顧少言,便朝兵部衙門走去。
很多人都以為南直隸六部衙門不過是為了給朝廷重臣養老所用,或者是失意之人發配之所。實際上,這里統帥著整個東南的明軍,凡是涉及東南及沿海的軍事,都由南直隸兵部直接統帥,事關重大,才會上報京城。
這里的守衛比應天府衙要森嚴得多——三步一兵,五步一崗,另有數隊兵士來回巡邏,遠遠地瞧見李讓,都下意識地握緊了兵器。
然而李讓報了姓名之后,他們又忽地放松了——早已有人通告過他們,今天會有這樣一個人來。
一名兵士帶他進入衙門,小聲叮囑道:“不要亂看,不要亂說話。”
李讓連忙點頭,一路上都只盯著自己的腳底,不敢多看,但聲音卻是遮掩不住的,他還是隱約地聽到了一些“倭寇”、“火器”……
一直走到一扇門外,兵士道:“進去便是。”
李讓朝他行了一禮,推門而入。
屋內是傳統的對稱格局——堂中一張方桌,左右兩張太師椅,胡宗憲坐在右位,而左邊赫然坐著錢芳。
李讓霍地盯住了他,眼神兇狠。直到胡宗憲出聲提醒:“李主簿,見了上官,為何不行禮?”
錢芳也聳拉著嘴角,陰冷地看著他。
李讓卻毫無動靜,目光未曾挪動一分。
“哈哈。”胡宗憲笑了一聲,“李主簿仗著是天下第一高手的摯友,倒是倨傲呢。”說著,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錢芳。
后者為之一愣,連忙換了張臉色,“莫非李大人是青連先生的好友?哎呀呀,咱家真是孤陋寡聞,空知李大人是書院出身,竟不知還有這等事,否則一定會對大人多加關照的。”
“李主簿淡泊名利,大概從未對同僚說起吧?”胡宗憲呵呵笑道,順便給李讓使了一個眼色。
李讓這才對胡宗憲行了一禮,不聲不響地坐到了他邊上。
按理說兩位朝廷重臣在此,他是沒有資格坐下的,但李讓現在氣極,根本忘了這事。錢芳經過胡宗憲點明,也只好視而不見。
胡宗憲咳了一聲,“本官聽說近日應天有飛賊出沒,已有多戶被盜,昨日部下回報,在李主簿府上發現飛賊蹤影,故特來詢問,李主簿可還安好。”
“回大人,下官安好。”李讓悶聲道,“只是大人弄錯了一件事,下官在應天并無房產,蒙楊廉大人恩惠,暫住楊府,同住還有一位好友,他倒是受了些傷。”
錢芳的笑容僵住了,瞇起眼睛盯著他。李讓毫無畏懼地與他對視。
胡宗憲輕叩桌面,沉聲道:“每個地方都有很多的冤案懸案,放在往日,自然應該全力徹查。可如今倭寇當前,本官絕不允許產生內亂。倭寇一日不除,東南百萬生民便不得安寧,此乃頭等大事,還望諸位——以大局為重。”
“所以,就是這樣。”李讓沮喪地對顧少言說道,“走之前我把他們大罵了一頓。”
“原來是這樣。”顧少言躺在躺椅上,臉色還有些蒼白,“我說他怎么遲遲不動手呢,原來是以大局為重,看來錢芳和他聊了不少啊。”
“可錢芳私通倭寇!”李讓憤然道,“通敵!胡宗憲居然無動于衷?就不怕他泄露軍機?”
顧少言冷笑一聲,“我說點不好聽的話,他錢芳私通倭寇又能怎樣呢?在你看來、在百姓看來,這是罪無可恕的事情。可在他的同黨看來,那又如何呢——只要他還能提供利益,這些人就會保他。”
“庶民的憤怒——毫無意義。”
“當然,你不是庶民。”顧少言笑道。
“我是庶民。”李讓喃喃道,“我的憤怒沒有任何意義。”
“嗯……不過我還是很欣賞胡宗憲的,他是嚴黨里為數不多有良心的人,或許他是在麻痹錢芳,或許他真的想要早日平倭呢。”
“他根本不用在乎我,何必做此姿態?”
“他們當然不在乎你,在乎的是你身邊的人——林尋舟啊,你難道不知道,他曾經大鬧京城嗎?這可是個無法無天的人。”
李讓愣住了,他忽然想起胡宗憲第一次見自己不就是為了請林尋舟過來嗎?
自己在想什么呢?你頂著六品文官的頭銜,實際上是一個人人都可以欺負的小吏,你真以為自己有資格和那些朝廷重臣談笑風生了?
真可笑。
“你說得對。”李讓輕聲說道。
“和林尋舟做朋友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顧少言拍拍他的肩膀,“他畢竟是我朝開國以來朝廷眼中最大的變數——小師叔也算變數,不過他性格溫和,林尋舟當真是無法無天的。”
“他無法無天不還是你們逼的。”
“不完全是這樣,至少朝廷肯定沒想到他敢大鬧京城。”
“他到底做了什么?”
“你真不知道?”顧少言不相信,“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作為他的好友居然不知道?”
“他沒說,我也沒問。”
顧少言沉吟了一陣,說道:“我聽到的傳聞是這樣的:他是從永定門入的城,街道早就被清理干凈了,滿滿的都是御林軍,房頂上站著朝廷收編的江湖高手,每扇窗戶里都有精銳弓手。”
“本來是想把他攔在外城的,結果他從永定門的城樓跳下,一劍直接削去了五十丈內的房頂,那些江湖高手和弓手什么都沒做就被震得暈死過去,他就踩著房梁一路奔向內城,底下的御林軍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他走。”
“然后——據說是一劍劈開了正陽門的城門,進了內城。陛下站在乾清宮前等著他,身邊是所有的大內高手,底下是嚴陣以待的御前禁軍。”
“不過他好像沒能到陛下面前吧,最近的距離是五步還是十步,最后變成了混戰,幾千人打他一個,邊打邊走,一直打到午門,眼見無望,林尋舟就一劍斬塌了午門,威震千人,然后揚長而去。”
“禁軍死了三四百,大內高手大概死了一半吧。”
李讓靜靜地聽完,只是輕嘆一聲,“那你也在嗎?”
“我不在。”顧少言搖頭,“我爹把我關在家里,說不讓我去送死,明明在這之前他對林尋舟的稱呼還是‘刁民’,之后,就喊他‘魔頭’了。”
“難怪那些人都怕他,但這樣真的好嗎?”
“當然不好,可朝廷無可奈何——不談這個了,我給你看個好東西。”顧少言掙扎著要從躺椅上站起來,李讓連忙過去扶著。
“這邊。”顧少言推開側門,把李讓推到前面。
金光四溢,兩口大箱,整齊地擺在屋中,分別裝著金銀、玉石。
李讓目瞪口呆:“這是什么?”
“禮物啊,你還沒回來的時候,錢公公派人送來的。”顧少言顯得頗為高興。
李讓一把抓住顧少言的衣領,幾乎把臉貼了上去,低聲吼道:“誰讓你收下的!”
即使受了不小的傷,顧少言還是輕松地掙開了李讓的手,一把把他按在了墻上,笑容不變:“接受示好,麻痹敵人啦。”
“扔了。”李讓深深地呼吸,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現在。”
顧少言搖頭。
李讓不再多說,彎下腰去,拉著一口箱子,卯足了勁往外拖去。他本就瘦弱,厚重的箱子被他拖得在地上吱吱作響。
顧少言站在一旁,面無表情。
李讓拼命把兩口箱子拖到門外,幾乎脫力,跪在一旁大口呼吸。
他是很想要這些錢的,他可以為了二兩銀子被人打得半死,這兩口箱子不知道是多少個二兩銀子。
可這是不能要的,老大人的靈位就在后面看著他,他不是畜生。
他很想哭,卻不知從何哭起,值得哭的地方太多了。
嘩啦——兩箱金銀被傾倒出去,珠寶玉石散落一地,李讓砰地關上了大門。
沒有人撿。
也沒人敢撿。

日月不照
老來多忘事……昨天又忘了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