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京城東墻根下的一處小巷,里面盡是破敗的民居,多為流浪乞人所住,顧少言挑了一間沒人的破院住下,他早就脫了官服,扔了烙有官印的官馬,若不是背后的繡春刀,就顯得與尋常百姓無異。
袖月閃進門中,一把關死了大門,心有余悸地拍著胸口,“外面街上全是搜家的官兵!”
“掃除異黨罷了,與我們無關。”顧少言顯得很平靜,朝她伸手道:“東西買來了嗎?”
“買來了!”袖月快步走過來,將手中包裹解開,里面是一些藥材和藥瓶,還有一些器皿紗布。
顧少言取了一只碗給她,“去井里打點水來。”
“好。”袖月應下。
顧少言又瞥了一眼臉色蒼白的蒙眼女子,低頭研磨藥材,再撒上藥粉,倒入袖月取來的井水,裹成糊狀,貼在紗布上。
然后用暗勁將女子指尖竹簽的長端穩穩撇斷,只留一小尖在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拉出,立馬敷上紗布。
“唔……”女子痛苦地悶哼了一聲,掙扎著醒來,袖月連忙過去將她扶著,“您沒事吧?”
女子動動嘴唇,不知想說些什么,袖月連忙給她喂了幾口水,“好點了么?”
“嗯……這里還是牢里?”
“不是啦——那位顧大人把我們救出來了!”
“噢……”女子茫然地轉頭,卻沒感覺到顧少言在哪,“多謝大人了。”
袖月也看著顧少言,示意他說點什么。
顧少言卻眼神復雜地看著女子,任由袖月再三示意都沒有開口。
這個女子——就是自己的師娘?
顧少言不太能相信,他想:小師叔那樣瀟灑的人,很難喜歡上一個女子的吧?就算真的有,也應該是一個長劍隨身、能陪他共闖江湖的、另一個瀟灑的女子,而不應該是眼前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子。
可這腰牌——他從懷中翻出來又仔細打量了一邊,這的確是書院的腰牌,其材質與紋路都是書院最早刻印的那一批,這樣的腰牌顧少言也有一塊,被他鎖在重重箱柜之中,多年不見天日。
林尋舟——他將手指輕輕放在這三字上,又倏地跳開,仿佛從中會迸出劍氣來取了他的性命一般。
林尋舟想殺他,這一點顧少言萬分肯定,而他之所以還活著,是因為還有些人、有些事排在他前面,等解決了這些,顧少言毫不懷疑那個昔日的好友、同窗會一劍結果了他的性命。
可他還是不能理解,不明白為什么這種時候他會讓人帶著腰牌來向自己求助。
女子察覺到一些微妙,略一偏頭,似有詢問之意。
顧少言躊躇了一會,開口道:“請問您是?”
“我叫何必。”
“何必?”顧少言念了一遍,又問道:“這腰牌是何人所贈?”
何必想了一下,認真答道:“他喊我作師娘,我想,他是我相公的弟子。”
“敢問尊夫是?”
“他——”何必嘴角彎起,露出好看的笑容,“我以為他是個窮書生呢,不過他好像是什么劍仙來著,他叫——李溫良。”
顧少言怔怔地看著她,鄭重地拜了下去,“弟子顧少言,拜見師娘。”
“你比林尋舟……要沉穩呢。”
“我不如他。”顧少言搖頭,“說起來,師娘你的眼睛?”
何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包括林尋舟的來去,自己又怎么被抓到府衙。
“師娘深明大義,無怪乎林尋舟肯承認您。”顧少言嘆道,這樣說來,自己真的是不如他啊。
“你和林尋舟關系很不好嗎?”
“是。”顧少言坦然道,“也許有一天會刀劍相向,那大概是我死吧。”
何必嘆了口氣,極難過地說道:“為什么要同窗相殘呢……”
顧少言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他也不太想回答,另問道:“他把腰牌給您的時候還說了什么嗎?”
“沒有。”
顧少言真的不明白了,從任何角度來看他和林尋舟都是死敵了,但林尋舟卻將師娘的安危托付給他。
是信任?
還是說想讓他明白真相究竟如何?
“師娘。”顧少言抬起頭來,“林尋舟說他要去找小師叔嗎?”
“對。”
“明白了,在他回來之前,我會保護好師娘的。”
此話擲地有聲,即便他已經預料到了自己不會有好下場。
畢竟京城人人畏談小師叔。
皇宮偏角的翰林院中,有一間別院,這里不似大內戒備森嚴,十步一崗,而是樹木成蔭,間有小池,宛如隱士幽居。
這里是天子覽書修習之所,偶爾也會召見翰林學士詢問。
朱載坖屏退了所有隨從,獨自來到這里,這其中當然沒有天子,但不代表沒有別人。
徐愛。
自從他進宮之日起,嘉靖便特許他除了日常授業之外,可以在此讀書,即便是與他鬧了不和之后也沒有收回成命。徐愛也沒有賭氣就此不來,畢竟翰林院中的藏書雖然不如皇家府庫,卻也是他聞所未聞的了,滿目藏書在前,他常常會忘了自己是為了給太子授業才來京城的。
所以朱載坖今天來找他,關于顧少言的事情。
徐愛靜靜聽完,想了一會,正色道:“小師弟是容不得一點不平事的,但顧師弟容得——只要不太過分。”
“所以我想能讓顧師弟拔刀殺人的事一定不是小惡,這件事情一定非同尋常。”
說到這里,朱載坖想起來了,“據報死者身上的傷口是匕首造成的,但顧大人的兵器應該是繡春刀。”
“那么事有蹊蹺。”
“所以——先生也認為一切都應查清再說嗎?”
“恰恰相反,我認為應該盡早查出顧師弟的行蹤。打抱不平是一回事,但國法又是另一回事,沒有人可以他的正義而肆意殺人。”他頓了一下,嚴肅道:“這一點,就連小師叔……我也是不認同的,更逞論小師弟。”
“更何況只有找到了顧師弟,才能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也只有這樣,才能防止有小人作祟。”
這有點出乎朱載坖的意料,他來找徐愛,本就是因為自己搖擺不定:姐姐希望他直接大開九門,放顧少言出去,這樣固然可以,但無疑從此失去了了解真相的機會,也把顧少言推向了幕后黑手的懷中。
可萬一這個真相不知道的好呢?萬一這對姐姐不利、對朝廷不利、對顧少言自己不利……
朱載坖當然不相信顧少言會無故殺人,必然是發生了什么,到現在顧少言也沒有回來,想來是覺得不能回來?
朱載坖不知道怎么辦,他來找徐愛,就是希望他能幫他下定決心,最好是能說服他放顧少言走,現在決心倒是下定了,只不過是另外一種。
“全城搜捕?!”朱素嫃按住朱載坖的肩膀,“不是說好先不搜捕的嗎?”
朱載坖把徐愛的話一五一十說了,朱素嫃便松開了手。的確……說的很對。
“那、那不會傷到顧大人吧?”
“我不用府軍,讓禁軍去抓人,他們會小心的。”
朱素嫃抿起嘴來,只得點點頭,“清歡坊查清楚了嗎?”
“沒有。”朱載坖無奈地說道,“內閣虛與委蛇,就像嚴嵩所說,里面牽涉了太多權貴,如今清歡坊一倒,他們唯恐扯上自己,都不愿繼續調查。”
“那就別靠內閣啊。”
“以往這種情況都是由錦衣衛接管的,但現在的問題就是錦衣衛的主官下落不明。”
“唉……顧大人到底在哪里啊。”朱素嫃揪著衣襟,神情慘淡,全然不似朱載坖印象中的那個瀟灑凌厲的姐姐。
其實他還有話沒有和朱素嫃說:在來翰林院之前,顧律前來覲見,第一句話就是“殿下,孽子所作所為與顧家無關吶,老臣早已將他逐出家門了。”
顧律說是有人寫信告訴他這件事的,但寫信的是誰卻不知道,他來只是火急火燎的想讓朱載坖不要遷怒顧家。
“逆子向來行事乖張,忤逆尊長,老臣早已將他逐出家門,從家譜中除名,還望殿下明查!”
絮絮叨叨的話聽得朱載坖心煩意亂,三兩下就將顧律打發了回去。
正如顧律不明白他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兒子一樣,朱載坖也不明白顧少言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父親。
但究竟是什么人透露了消息,朱載坖眺向內閣方向,嚴嵩父子被禁軍軟禁在值房,不可能透露出去,那么此事應該與他們無關,或者有人替他們動手……
復雜之事越想越多,朱載坖不得不嘆了口氣,“顧大人,你到底為什么呢?”
就在不遠處的內閣值房中,嚴世蕃第三次想要出門去,這次的理由是要去喝水,卻第三次被擋了回來。
門口禁軍將他扶了回來:“嚴大人您進里面歇著,讓小的們給您打水來。”笑嘻嘻的,態度卻不容拒絕。
嚴世蕃氣憤地回到值房,賭氣坐在正臨帖的嚴嵩旁邊,好一會,見嚴嵩仍沒有反應,忍不住開口問道:“爹,我們就這么呆在這里?”
“不然呢?”嚴嵩眼睛都沒有斜一下,正認真的臨摹著古帖。
“查個清歡坊結果把事情搞成這樣,顧少言是不是瘋了,膽子這么大?”嚴世蕃憤憤然道,“現在我們被關在這里,連外面到底什么情況都不知道。”
“無需擔心。”
“我怎么不擔心?本來就是讓他們去查一下清歡坊,結果把事情鬧得這么大。”
“我說了無需擔心。”嚴嵩放下筆來,看著嚴世蕃,“人人都畏懼嚴黨,可你知道最重要的不是嚴字,而是黨字嗎?”
嚴世蕃愣住了。
“嚴黨之所以強大,不是因為我嚴嵩,更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我們是一群人,上到內閣,下到州縣,都有我們的人,這一群人從上到下涉及大明的方方面面,所以才沒有人敢動我們,所以我們才強。”
“你以為離了你,手下人就會變成白癡一樣事都不會做了?我看你才是白癡!”
嚴世蕃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白癡——從未有人敢如此羞辱他,但這個人是他的父親……忍就忍了罷!
即便如此,嚴世蕃的口氣還是很不好,他把臉撇到一邊,“那清歡坊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一無所知。”
“那你這么老神在在?”
“一無所知——但有些事可以猜出來。”嚴嵩說道,“我問你,你是為什么才查清歡坊的?”
“不是說了嗎,我在那里碰到林尋舟了!”想起這件事他就一陣后怕,就連被韃官持刀追殺的時候他都沒有這么害怕過,林尋舟的劍是一直收在鞘中,但他卻感覺已經插在了自己的腦門上。
“那現在又是誰攪得滿城風雨。”
“顧少言啊!”
話一出口,嚴世蕃就愣住了,他猛然想起了顧少言除了錦衣衛指揮使之外的另一個身份,一個很久沒有用過的身份,一個因為天子的寵信而被人遺忘的身份。
他是書院弟子。
林尋舟的同窗。
更重要的是,他與林尋舟都是那個人的學生。
嚴世蕃悚然一驚,正要說話,卻被嚴嵩一個眼神止住。
顧少言與林尋舟之間已是勢如水火,不死不休,但他們二人竟同時與清歡坊扯上關系,那么背后必然有一個人——一個讓他們都很在意的人。
嚴世蕃深深吸了一口氣,“真的是……扯出了不得了的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