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京城的大牢皆由絹帛鋪地,左右都是被冤枉入獄的忠臣良吏,獄卒個個能說會道,和藹友善——現在看來是假的。
身下的枯草桿戳得徐愛生疼,他左邊是個屠了一家七口的兇犯,右邊是個從京中貴人處算計的千兩白銀的術士,他已經記不清這是自己入獄的第幾天了,本以為能根據獄卒送餐的次數來計算日子,誰料獄卒根本不管他們吃了沒有,今日心情好便來送一次餐,心情不好就根本不聞不問。
大多數時候,他都在想和老師說過的話,談的卻不是學問,而是時弊。王陽明最不喜他討論這個,二人之間對此的交談寥寥無幾,所以他倒也能記得一二。
他生性溫和,與王陽明性格相近,被收為關門弟子,講授學問。
“讀書在于明理,不在求仕?!边@是王陽明對他說過的話,他覺得不對,當時卻沒有辯駁。許久之后想起來,才忽地明白:先生這話是奉書為上,貶仕為下,這當然是對的,畢竟相當多的求仕之人都存了不良的心思,但若真的要為民除害,有官職在身自然比做學問要有用得多。
他覺得先生不對,后來,他發現自己也錯了。
沉重的腳步聲在廊間響起,兇神惡煞般的案犯頃刻間蜷縮在了墻角,只聽得鑰匙相撞發出的清脆響聲。
鐵鏈嘩啦啦被解下,隨著一聲“欽犯徐愛,出來受審!”他就被提了出去。帶上頭罩,穿過好幾道門,開了好幾道鎖,他才被摁在椅上坐下,頭罩被一把拽掉。
徐愛瞇著了一會才睜開眼睛,打量了四周:毫無意義,這是一間密室,四下空蕩,沒有多余人在場,押送他來的獄卒都退了出去,只有一名紅袍官員坐在他正面。
“刑部侍郎,裴敏?!奔t袍官員開口,“你可是徐愛?”
“是?!?p> 驚堂木重重拍下,裴敏厲喝道:“你可是林黨?”
“是。”
“什么?”反而是裴敏大吃一驚,他分明都還沒有說什么是林黨,此人就承認了?
“你…你知道什么是林黨?”
“不知?!?p> “那你竟敢承認?”
“這個林字是小師弟的林?”
“是反賊林尋舟的林?!迸崦衾渎暤馈?p> “那就是了?!毙鞇埸c頭,“不管你們說得是什么意思,我都是林黨,小師弟要做的事,就是我要做的事?!?p> 裴敏放下筆,不再記錄供詞,惋惜地說道:“我聽說你是陽明先生的親傳弟子,受其畢生所學,承其重望,潛心修學,是天下一等一的癡書人,為何要與反賊勾結呢?”
“癡書人?反賊?”徐愛搖頭,“你都說錯了,我不是癡書人,而是用書人,小師弟也不是反賊,而是義士?!?p> 裴敏有意忽略了后者,問道:“何為用書人?”
“經世致用,便為用書人?!?p> “但前提是你要忠于朝廷,否則這經世致用便會惑亂天下,你有經國之才,應當潛心修身,輔佐君王以安天下?!?p> 徐愛搖頭,輕聲說道:“他不配?!?p> 裴敏知道自己再審不下去了,草草收了供狀,急慌慌地逃出門去,哐當將門摔上,將徐愛一人就在里面。
輔佐君王?先生就是這么教他的,徐愛確實這么想過,否則他就不會只身來到京城。
但后來他還是覺得小師叔說得比較對。
一輛馬車停留在大牢之外,并非高頭大馬,也沒有華麗的裝飾,簡樸得不像是官吏會坐的車。
車外卻有護衛十八人,來往吏員皆視為不見。
裴敏一路小跑過來,被護衛攔下。
“我來拜見嚴閣老?!?p> “等著!”護衛轉身通報,得了應允,才放裴敏上車。
嚴嵩端坐在車中,裴敏轉身拉上車門,將供狀遞了過去,“閣老,我方未細審,此人便已自認林黨?!?p> “哦?那不正好嗎?”
“但他沒有認自己是反賊?!?p> 嚴嵩一眼略過寥寥數字的供狀,輕輕地撕成兩半,放到裴敏手中。
“閣老?”裴敏疑惑不解。
“我是怎么囑咐你的?”
“閣老囑咐下官嚴刑拷打此人,令其林黨,意圖謀逆弒君,然后處斬……”
嚴嵩湊近了問道:“那你覺得——供狀重要嗎?”
裴敏詫異地抬頭,正對上嚴嵩深邃的眼神,一下子他就明白了,自己沒能領會嚴嵩之意。
他現在懂了,卻已經晚了,嚴嵩朝他揮了揮手,示意他退出去。
“閣老!”
嚴嵩未再理他,裴敏呆坐了一會,只好退下去,好不容易等到的升遷之機,就此錯過。
嚴嵩又在車中坐了許久,他在想該怎么殺掉徐愛,才會讓天下人都遷怒于自己,而不讓陛下陷于不義。只有真的辦好了這件事,陛下對自己的承諾才會兌現。
徐愛這個人他是知道的,陛下早在還未繼位的時候,曾跟隨王陽明求學了一段時間,那時候陛下就見過徐愛了,稱其為“師兄”。
如今要殺徐愛,無論如何都是坐實了不義之名,除非徐愛親口承認他要謀逆弒君,這又是不可能的,屈打成招的話,還不如自己假寫一份供狀。他原本也是這么想的,奈何裴敏沒有領會他的意思,不過這樣也好,這件事終究還是得自己親自出面,不能假手他人,才能為陛下堵住悠悠眾口。
嚴嵩踱下馬車,招來侍衛詢問,“錦衣衛可與獄卒相識?”
侍衛回答,“確有相識,故我等已命獄長將與其熟者調離,以免走漏風聲?!?p> “把他們調回來吧,透露點風聲給新駙馬?!?p> “是!”
穿過重重鐵門,嚴嵩在密室中見到了徐愛。
“王陽明對,還是李溫良對?”嚴嵩問道。
“都對?!?p> “都對?那你為何在此?”
“我想兩全。”
嚴嵩笑了,作為一個宦海浮沉數十年,見過太多人死去的老人,對眼前這年輕人的一番話笑了。
“我聽說你與林尋舟關系甚密?!?p> 徐愛看了他一眼,“你想用我要挾小師弟?沒用的,我既不會作偽證,也不會幫你們要挾他。”
“要挾?已經是嘉靖七年了,你以為陛下想做什么?”嚴嵩搖搖頭,示意獄卒將徐愛拖出。
不待徐愛反應,兩個獄卒沖了進來,粗暴地將他拎起,一左一右將他架著拖出,一直拖到刑房,用麻繩綁了,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饒是文質彬彬的徐愛此刻也顯得狼狽不堪,獄卒將各種刑具一一擺上,嚴嵩滿意地掃過一眼。
“用刑。”
當啷,長劍從手中墜下,顧少言苦澀地笑笑,撿起劍坐回一旁,“我的武功……好像廢了?!?p> 朱素嫃端了水來替他擦汗,安慰道:“是相公用慣了繡春刀,不會用劍了?!?p> 顧少言搖頭,“我從沒有習慣用刀?!?p> “再多練練,肯定會好的,將來還想再看相公舞劍呢?!?p> 顧少言笑著應道,“好。”
他自幼習武,又有李溫良的教導,也曾與林尋舟比試,其眼光經驗自然非比尋常,雖然他表面上笑著答應,其實自己清楚——他再也用不了武功了。
朱素嫃擠了毛巾替他擦去額頭的汗珠,見他心事重重,柔聲問道:“怎么了?”
“楊大人的境況,你打聽了嗎?”
“我找宮里的人打聽了,還關在牢里,現在風聲緊得很,她們也不敢多說。”
“陛下在搜捕所謂林黨?!鳖櫳傺暂p聲說道。
朱素嫃一把將他摟住,“你不是?!?p> “我怎么不是呢?”
“陛下要抓你早就抓了,不會等到現在,現在你是我的相公,宗室的駙馬,你與過去再無干系了?!?p> 顧少言笑著拍拍她的手,“哪能沒有干系呢……”
門口侍衛來報,“駙馬,門外有一錦衣衛求見。”
顧少言狐疑地和朱素嫃對望了一眼,后者明顯有些緊張,如今風聲大緊,她是不希望有任何人上門的。
顧少言安慰道:“沒事的,我去看看?!?p> “莫要多說閑話。”
“嗯?!?p> 顧少言隨之起身,向門口走去,他也很好奇,自從他闖了府衙之后,往日的舊部就再沒有人與他聯絡,都拿他當案犯看來,會是誰來找他呢?
門外站著一個很面生的年輕人,望見顧少言的身影,連忙向前行禮,“大人可還安好?”
顧少言打量了他一下,感覺見過,但又說不上名字,“你是?”
“卑職是錦衣校尉徐誠,負責在錦衣衛與刑部大牢之間聯絡?!?p> 顧少言想起來了,確實是有這么個人,“我早已不是錦衣衛指揮使,你來找我何事?”
徐誠警惕地左右望了一下,這里地處偏僻,沒有多少人過往,這才低聲說道:“卑職在刑部大牢中的人傳話出來,嚴閣老提審欽犯徐愛,稱其為林黨中人,予以重刑,似有取其性命之意,卑職得知大人與此人為舊識,故特來報信。”
顧少言頓時如驚雷轟頂一般,各種心緒一齊涌上心頭,胸中一陣翻江倒海,噗地噴出一口血來,扶著門框便滑坐了下去。
“大人!”徐誠連忙扶他坐好,“大人您沒事吧!”
顧少言掙扎著起來,“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大概一刻以前。”
顧少言按住徐誠,“你騎馬來的?”
“???是的?!?p> “送我去大牢!”
“這…”徐誠露出為難的神色,躊躇了一會,“大人,卑職不敢?!?p> 顧少言怔了一會,艱難扶著墻面走出,“那借你的馬一用?!?p> 徐誠這倒沒說什么,連忙把馬牽了來,扶顧少言上馬。
顧少言抹了一把嘴角的殘血,“明日來駙馬府領馬。”便縱馬而去。
從駙馬府到刑部,相隔三街,顧少言幾乎是憑著本能拽緊韁繩,否則他立刻就會從馬上跌下去。
行人熙熙攘攘,言語喧雜,在顧少言聽來卻隔得極遠,聲音極小。他好像又回到了江南那間小小的書院里,聽著小師叔和林尋舟在滔滔不絕講著他聽不懂的東西,徐愛就坐在一旁臨摹古帖,全然不受干擾。
他臉色蒼白,神智恍惚,本就大病初愈,又聽此噩耗,幾乎要支撐不住。
他做了這么多年錦衣衛,非常清楚這個時候提審徐愛必然不是要拷問什么,而是要置他于死地。
為什么是徐愛?他不過是一個書生,為什么要做得這么絕?
顧少言眼前一黑,差點摔下馬去,好在拼命抓住了韁繩,豆大的汗珠滑過他蒼白的嘴唇,他現在只想著快些趕到刑部。
我用自己的性命去救,總能救下師兄的吧?
從錦衣衛徐誠趕往駙馬府時起,沿途的一切皆由家丁回報給嚴嵩。
現在,顧少言正在趕來的路上。
嚴嵩點點頭,打量著眼前這個片刻之前還風度翩翩的書生,現在他已成了一個血人。
四根鐵釘分別將他的手腳釘死在刑架上,頭發散開,剔骨刀從他的肩膀一直刮下,大塊大塊地血肉被剔下,鮮血噴涌而出,整個刑房都是血漬。
即便這樣,徐愛也沒有一句哀嚎,獄卒下刀之時,他就這樣盯著,著實把獄卒嚇得不輕,若非有嚴嵩在此盯著,獄卒幾乎要跌出門去。
現在徐愛只剩下最后一口氣。
獄卒握著刀,顫顫地看向嚴嵩。
“不著急,等駙馬來了你再動手。”
一聲長嘶,顧少言驅馬而至,一把從馬上跳下,眼前一陣恍惚,霎時就半跪在地上,掙扎著起來,往大牢跑去。
立刻就有人稟報嚴嵩,“閣老,駙馬到了?!?p> “徐愛在哪!嚴嵩在哪!”顧少言揪住一個小吏就惡狠狠地問道,臉色蒼白如鬼,嚇得小吏慌忙指了一個方向,“里面……走到底!”
顧少言立刻推開他,踉蹌著往里面跑,推開最后一道門的時候,正看見獄卒捅下最后一刀。
他親眼看著徐愛的眼神暗淡下去,整個人軟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顧少言沖上去死死地掐住獄卒的脖子,血紅的雙眼與蒼白的臉色形成鮮明的對比。
他是如此的用力,掐得獄卒雙眼幾乎要蹦出來一般,幾個獄卒和侍衛上前拉著都根本拉不動他,直到嚴嵩突然將臉湊近了,說道:“駙馬?!?p> 顧少言猛地抬頭,手上的勁道頓時一松,立刻就被三四人拉開,獄卒連滾帶爬地躲到嚴嵩身后。
面對幾乎癲狂的顧少言,嚴嵩上前一步,盯著他的眼睛,“老夫審訊犯人,駙馬為何闖入?”
“我殺了你!”顧少言一把暴起,又硬生生被按了下去。
嚴嵩惋惜地搖搖頭,“因欽犯體弱被審訊致死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駙馬如此行徑,莫不是袒護欽犯?”
顧少言愣愣地看著他。
“駙馬這樣做,就不為公主考慮嗎?”
公主……是了,他已經不是書院的學生、也不是錦衣衛指揮使,他是天家的駙馬。眼下朝廷四處搜捕林黨,他如果出頭,自己肯定會死——這當然無所謂,只是公主怎么辦?
這必然會連累公主,甚至可能被貶為庶人。
顧少言呆坐在地上,一邊是徐愛尚有余溫的尸體,一邊是嚴嵩和善的笑臉,他下意識去抓腰間的刀或者劍,卻抓了個空,忽地——掩面啜泣。
這下嚴嵩才是真的滿意了,過不了多久,這里發生的事就會傳到各方耳目之中,繼而再傳遍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是他嚴嵩殺了徐愛——當著顧少言的面。
他轉過身,瞧見身后瑟瑟發抖的獄卒,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明日我就替你謀個新的差事,遠離京城、遠離是非?!?p> 誠如嚴嵩所料,京城諸位貴人很快就會知道這里的事情,但最快知道的,只有一個人。
嘉靖皇帝登樓遙望刑部,雖只能依稀望見公堂,仍是興致勃勃。
身邊近侍向他轉述眼線所見,“……顧少言坐地哀哭,未收徐尸,踉蹌而出。”
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終于被這京城折磨得心如死灰,活活磨滅了志氣,日后只能做個本分駙馬了。
“很好?!?p> 他是真的覺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