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灰色的天空，干冷的北方，讓秀蘭縮在家里不想出去。她在廚房里的爐膛旁取暖，灶臺上溫著半鍋粉條白菜油豆腐泡。

　　晌午的時候生產隊隊長給她捎信，說李峰發了電報，要休探親假，這次的探親假足足有四天。

　　秀蘭原本想去車站接弟弟，又怕屋子里沒人不美。索性洗削了蘿卜，買了一點油豆腐泡和紅薯細粉，又從地里撅了一顆大白菜，給弟弟燉了一鍋的大雜燴。

　　“姐！開門兒！俺回來咧！”門外傳來很精神的喊門聲。

　　“哎呀來了來了！”秀蘭大喜，“峰啊！冷不冷！快進來！”

　　關上大門，秀蘭把弟弟直接引到廚房。開心地起開鍋蓋：“峰啊吃粉條！俺吃過了，這一鍋都是你的啦！”

　　李峰放下自己的小背包，湊到爐膛前烤火。接過來姐姐手里的粉條湯碗，不用筷子，直接“稀溜溜”喝了一小半。

　　秀蘭笑瞇瞇看著弟弟喝湯飯，弟弟有了些變化，精神頭十足，還多了些斯文。

　　李峰連喝兩碗豆腐粉條，才空下來跟姐姐說家常。

　　他告訴秀蘭自己選了汽車專業，以后好分配工作。又說軍校畢業以后看自己能夠分配到BJ不能，到時候就在那里定居了。

　　秀蘭笑他想進京是做夢：“多少人想進城擠破頭，這個事是需要活動關系的啊！咱們家要啥沒啥，咋個會分你去BJ哩。”

　　李峰一本正經的告訴姐姐：“咱這是學的技術崗位，專業開車，就算不分俺去BJ，俺也一樣有飯吃。”

　　秀蘭鼓勵弟弟：“說的太對了！學門專門的技術也挺好的！”

　　李峰樂樂地又盛了碗湯飯：“其實我可想開火車了姐！火車長的那么好看！”

　　秀蘭哈哈大笑：“你搞不好開不成火車，你要開首長專車哈哈哈！”

　　李峰嚼著白菜葉子，被姐姐天真的想法逗笑了：“俺想為人民服務么，當然是開火車好！為首長開車的人好多啊，俺不想去！”

　　姐弟倆嘻嘻哈哈，在寒冷的冬天里，第一次對于未來有了些美好的輕松的想法。距離李峰軍校畢業還有三年，他的戰友們，早已經開始為了前程暗中奔走。李峰卻很樂觀。

　　他的要求并不高，畢業組織分配只要有口飯吃，世界和平沒有打仗，這日子已經很完美了。

　　秀蘭很贊同弟弟的想法，也想要為今后的生活做些準備。弟弟上了軍校畢業以后，勢必會被分配到一個無法預知的地點，那個地點就是弟弟的新生活的起點。而自己，絕對要和弟弟生活在一起彼此扶持互相依靠的。

　　因此，秀蘭和弟弟商量起以后的事情來了，兩個人聊到了夜深人靜，方才各自休息去了。

　　秀蘭第二天一大早上，沒有出門，也沒有做飯。而是首先掏出自己的小本本，為昨天和弟弟的談話內容做了個三年規劃。這個年代的人們政治覺悟很高，國家有為了發展生產力進步制定五年計劃，普通人家做事也講究個“計劃”。

　　秀蘭拿鉛筆在筆記本上認真的寫：“三年計劃”。

　　李峰卻是行動派，他直接去了東雙村生產隊隊長家。生產隊隊長熟悉秀蘭姐弟父母輩，因此看到李峰放假回家先來拜訪自己，心里很是喜歡。

　　“德順叔好！俺嬸好！順祥好哇！”

　　“好好好，托福！峰峰回來咧！長高了！”

　　德順媳婦瞅了瞅自己兒子順祥的瘦貓樣，又看看李峰的精瘦身板，小小羨慕地贊嘆了一句：“部隊真是鍛煉人，峰峰好久木上俺家來，都高的門板長啦！”

　　李峰哈哈一樂，順手捏起祥子腿上的四眼小狗崽擼了頭毛。

　　順祥湊近李峰問東問西。順祥是家里的長子，下面三個妹妹。德順不舍得他當兵，把他拴在身邊。順祥的眼界也不如李峰開闊，出于年輕人的本能，很喜歡看見新鮮的人和事。

　　李峰很給面子的講了些軍營趣事，順祥配合地發出混合著驚喜的贊嘆聲。

　　德順聽他倆聊的有趣，不緊不慢烤著火塘的地瓜，他倒想知道李峰的來意。

　　快中飯的時候，順祥媽擦了一個洗的干干凈凈的白蘿卜遞給李峰叫他吃然后叫德順留客。

　　德順問清楚李峰想說什么事以后，就有點舍不得了。

　　李峰說，再有兩三年他軍校畢業以后就得服從組織安排分配到不知哪里去了。

　　李峰說，到時候要帶著姐姐把戶口遷移走，責任田歸還村集體。

　　李峰說，冬季征兵又開始啦，聽說這新的一批是最后一批包分配的兵啦。

　　兩人談著談著，有點停不下來。

　　秀蘭擬的三年計劃有三步。第一步責任田耕種最后三年，按時交稅。第二步，交稅剩余的農產品買給上門收糧的人，攢錢。第三步，弟弟分配住房和工作以后，自己的戶口也作為隨遷，責任田還給村集體。

　　審視一番自己的三年目標，秀蘭心里充滿了干勁兒寫完小本本就收起來了。秀蘭去做飯，瞄了瞄雞棚里那只漂亮的菊花公雞，秀蘭迅速出手。

　　李峰去村里串門到現在還沒回，為了獎勵弟弟上進心強，長大了有主見了。秀蘭決定用干豆角土豆做個燜雞。

　　從德順隊長家出來，李峰進了家門就被姐姐神神秘秘引進了廚房。姐姐不光拴上了大門，還把正院堂屋的門關上。

　　“姐你干啥呢？你不悶啊！”李峰納悶了。

　　“弟，你看！”秀蘭轉身旋開鍋蓋頭，鍋里赫然一大碗辣子雞！紅紅的干辣椒和姜片點綴其間，土豆燜小雞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快來吃吧！咱倆吃不了大的，我就殺了一個仔公雞，約莫三四斤的。”

　　李峰拿過一個熱饃饃啃了兩口子，和姐姐開始享用這用菜葉小米養大的小公雞。

　　吃著飯，李峰對姐姐說了自己的安排。秀蘭一時喜一時憂。

　　喜的自然是弟弟有前途會打算，憂的卻是怕一切不會太順利。明明這是新生活就在眼前是開心的時刻，秀蘭卻總有一種擔憂。

　　她在想，以后跟著弟弟去了陌生的地方，該以什么謀生呢？她從來都是肯吃苦的，只是她也是萬千平凡人中的一個，此時還不知道未來如何，總得把吃飯這件事解決了呀！在農村還可以自給自足，種田種菜養豬養雞，可是去了城里，一切就得靠錢買啦！錢，不能從土里出了，往后該怎么掙錢呢？

　　秀蘭對弟弟說了自己的擔憂。

　　李峰也邊吃邊思考，可惜他也沒見過多少有錢人，自然給不出賺錢的現成的可供模仿的方法來。在部隊里吃穿都是現成的，也用不到錢。津貼直接寄回家里，也并未體會到囊中窘迫的危機。

　　于是李峰只得安慰憂心的秀蘭：“姐，別急這個噻！反正俺到時候分配俺就業了，不就有錢了么！”

　　秀蘭不想打擊弟弟，只好做欣慰狀。

　　她心里想，國家雖然包分配，可是不包鐵飯碗啊。往后很多單位要改革裁員下崗，沒有優勢的人就沒了活路啊。

　　四天假期很快結束，李峰回去參加部隊集訓了。送李峰上火車的時候，秀蘭發現站臺上除了旅客們，還多了很多賣茶葉蛋榨菜饅頭煮玉米的。一個茶雞蛋居然要兩毛錢。

　　秀蘭送走弟弟回家后，想起來白天所看到的從車窗伸出來的買東西的拿錢的手，有點羨慕的笑了。

　　她去跟人家搭話的時候，賣茶葉蛋的中年婦女很是鄙薄地告訴她不是人人都有資格在火車站站臺里面賣東西的。她是有編制的火車站候車室員工，這個推車賣東西是她們的業務范圍，外人進不去他們車站的。

　　秀蘭自己沒有學歷，也不認識什么人。這個年代的工作都要靠分配，自己做點小生意也是需要客流的，十年以內人流密度最大的地方就是火車站了。

　　車站站臺就像是鐵路職工的自留地。火車站門口，那就是和秀蘭一樣的腦筋靈活的人們的自由地了。

　　從那以后秀蘭除了忙農活，就多了個新活動。她喜歡上了進城。每次坐在村里拉著農產品去城里賣的拖拉機上，她就很開心。前世忙于生計，一輩子勞碌，也沒有什么機會輕輕松松自由自在的去城里溜達。

　　前世年輕時候的秀蘭，勤勞本分，不大愛拋頭露面。總覺得家里比外面好，不愛聞見了汽油和煙味。比起和一群村里的年輕人坐上拖拉機去城里賣西瓜賣辣椒白菜，秀蘭更愿意在家里勞作。本應該是青春活潑，好動的年紀，秀蘭卻總是呆在家里干活兒。

　　如今的秀蘭，終于可以自由悠閑地過自己安穩快樂的日子。

　　三年的日子說長也短。

　　三年后的秀蘭已經在義陽火車站成為最早一批靠著小小的手藝養活自己的小生意人之一。

　　李峰走后的頭一年，秀蘭“考察”期間，發現火車站外面的街道上，已經有了敢想敢做的小生意人了。沒有文憑和城市戶口，又不甘心一輩子種地的人們，在火車站口，為了自己的未來各顯神通。

　　賣茶葉蛋和鐵砂栗子的吆喝都免了，烤紅薯和鍋盔燒餅的香味就是招牌。水果攤一個接一個，是送行的人們和探望親友的旅客首選。還有白色搪瓷大缸賣豆腐腦的，還有賣胡辣湯包子的。

　　秀蘭也算摸清了行情，自己準備了一日，就咬咬牙支起了自己的攤子。

　　火車站前小小的集市，多了一個賣自家農產品的菜攤。

　　秀蘭學著別人那樣，在車站附近一個小學旁邊賣些常見的茄子豆角，角瓜葫蘆啥的。拿紙寫了時令蔬菜價格，插在鮮靈靈的菜籃子上。

　　秀蘭第一次做小生意，還是有點害羞，不大張得開嘴吆喝。不過自從一個下班的老師買了她種的全部菜花以后，她就生出了微弱的信心，敢于熱情的向路人推銷自己的蔬菜了。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天氣漸漸變冷，村里已經有很久沒去城里賣包谷的車了。

　　秀蘭窩在家里數自己的收獲。

　　看著手里的塊兒八毛，秀蘭對未來生出了一點微弱的信心。不論到哪里，手中有糧，心中不慌。這幾年農閑的收獲，有時候一天能掙一兩塊，有時候幾分錢。此時的鄉鎮化程度比較高，大部分縣城住的人都有一個農產品豐富價格低廉的“老家”。尋常蔬菜水果在集市上買不到什么高價。

　　城里買菜的吃商品糧的人們，一部分是有穩定工作定居城市的人，比如醫生教師警察公務員，退休公家的人。這個年代的人還沒有快速的流動起來，流動的人口在未來會帶來大量的商機和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