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羅心中本有疑惑,可此女自報家門時,他依舊覺得不可思議。當年在殘君閣時,就從未見過女子刺客,后來在荊州得知石青魚這樣女子做到甲等刺客的位子已是頗為震驚,可已然沒想到名震黑白兩道的飄血樓樓主,竟也是個年輕女子。
燕羅將肖離打量一下,此女至多比自己年長七八歲,應是與石青魚年歲相仿,若不是她一語道破自己氣息波動,他是絕不會相信眼前這年輕妖嬈的女子會是飄血樓樓主。
肖離感受到燕羅打量自己的眼神,臉色忽的沉了下來,微怒道:“好放肆的眼神。”一語既出,殺意轟然暴漲,其中浩蕩,怕是只有陳天佑與秦瀟肅方能與之媲美。燕羅駭然失色后撤一步,卻不敢動用殺意與之抗衡。
肖離見燕羅狼狽神態,不知喜怒的輕笑一下便撤了殺意,伸出修長小腿,將一只椅子勾到身前,道:“給我坐下。”
燕羅不知為何被肖離嚇出一身冷汗,半天沒敢動彈。
肖離見他束手束腳的樣子,反問道:“別激動,試試你的深淺而已,好好給我坐著,我又不會把你吃了。”
燕羅實在是弄不懂她這或喜或怒的態度,但畢竟是飄血樓樓主,只好按她所說坐了下來。
肖離身子輕輕后仰,嬌臀不曾離開椅子,便伸手從后面的書架上取出一本卷宗,翻開攤在雙腿上,掃視一遍,這才道:“范田廣本是殘君閣乙等刺客,被江南商會掌門人馮尋鐘花重金贖出,現在是商會大公子馮子勁的貼身護衛。范田廣尸首上有多處傷口,雖不致命但都是要害位置。直接死因乃是被斬去頭顱,這切口極其平整光滑,與其他傷口又并非同一種兵器所謂,而這兩種兵器都不同尋常,飄血樓近十年卷宗中都不曾有過于此類似的記載。”
肖離說著,將卷宗合上丟在一旁的茶幾上,兩腿疊在一起換了個姿勢。燕羅定住心神,強忍著不把自己的目光盯在肖離的修長雙腿上。
肖離又道:“有意思的是,范田廣死的地方,有極其劇烈的搏殺痕跡,顯然你是與之正面交鋒,才將他性命取下。但是范田廣跟隨江南商會,修習柳家堡入門心法《青葉訣》也有五六年的光景,內功底子也算不差,如此說來……”
肖離話還未說話,忽的一掌徑直朝燕羅面門拍來。
一陣香風撲面,燕羅大驚失色,可兩人相距太近來不及躲閃,只好舉手來擋。那肖離一掌之中,竟含一股真氣內力,燕羅體內傷勢未痊愈哪里受得了,當場翻倒吐了一口鮮血。肖離看著燕羅倒在地上,點點頭道:“看來和范田廣正面交手,你也不是沒付出些代價的,如此就說得通了。”說著,她從懷中取出一張潔白絲帕,當中夾著一枚通紅丹藥,遞到燕羅面前道:“這是十全補丸,于內傷有奇效,收下吧。”
燕羅捂著胸口痛處,慢慢地站了起來,這肖離行事喜怒無常,他哪敢再接下這枚藥丸,生怕以毒殺聞名的飄血樓樓主再做后招,于是趕緊推辭道:“我的內傷無礙,多謝樓主。”
肖離面色一沉,將絲帕裹住藥丸,拈在指尖,反問道:“怎么?怕我毒死你?”
“不敢不敢!”燕羅面色一變,趕緊擺手解釋。
肖離驀地露出狡黠笑容,一指突然點住燕羅咽喉,燕羅猝不及防張口干嘔,她手托絲帕就將十全補丸塞進燕羅嘴里。這藥丸進了燕羅嘴里還不算完,她緊緊按住絲帕封住他口鼻,非等著他將藥丸吞下,這才松開手來。
燕羅被肖離硬喂下那么大顆藥丸,險些沒被噎死,這被她松開,趕緊拍著胸口伸長脖子,將卡在喉管的藥丸咽下去。那枚藥丸滾入腹中,片刻時間就消融擴散化作一縷暖流緩緩滲透到四肢百骸中,令人精神一振,燕羅悄悄沉息運轉,并未感覺不適,這才相信肖離并沒有糊弄自己。
只不過肖離如此戲弄,燕羅頗為惱火,剛要發作,卻抬眼見到她雙眸色彩冰冷,一股威壓彌漫散開,頓時啞火畏懼起來。
肖離坐起身子,道:“如此看來,你這實力倒也配得上我飄血樓乙等的身份。”她眼珠一轉又道:“飄血樓雖然不拒絕外人加入,但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外人能一步達成乙等刺客之位。忠告你一句,若心懷不軌,你可要好好掂量一下,我飄血樓一十七位甲等刺客取你性命也不過是隨手之事。”
燕羅此刻才知譚奉節讓自己面見樓主,不過是讓樓主給自己這樣一個外路刺客一個下馬威罷了。
肖離從卷宗中抽出一本小抄,丟給燕羅道:“這是飄血樓的樓規,回去背熟了。”做完這些,她擺擺手道,“沒事了,你可以走了。”
燕羅接過抄本收進懷里,趕緊起身要逃。可肖離忽然又道:“等等。”
燕羅顫顫巍巍地回過頭來,生怕她想弄出什么幺蛾子,可依然畢恭畢敬道:“樓主還有什么指教。”
肖離道:“飄血樓殘君閣三年一回的刺客大會將開,你既然為乙等刺客,當有資格參與,如果有興趣,下月十五酉時到場。”
刺客大會一說,燕羅當年尚在廬州時也有所耳聞,乃是殘君閣與飄血樓兩家聯合召開,每三年一回輪流做東,只有乙等級別以上的刺客方能參加。當年恰逢天刺胡谷泰突然出現,惹得黑白兩道震動,故而上回刺客大會多是圍繞新天刺之事,只不過三年前燕羅依舊是個小角色,自然不知道其中有何故事。但是今時今日,燕羅已然是飄血樓乙等刺客,此番盛會絕不可錯過。
燕羅應道:“定當到場。”
待燕羅走后,肖離又坐回藤椅上,可她眼波流轉皺眉頷首,仿佛若有所思,又伸出手指輕敲眉心,喃喃道:“怪事……”忽的,她站起身來,就要推門而出。可手剛觸及門栓,又退了回去,又自言自語道:“不對……奇怪……難道感覺錯了?”
她在屋內踱步繞了三四圈,這才推門出去,來到樓下某間屋內。此屋主人乃飄血樓上等黑手掌柜吳天法,地位極高,甲等刺客中也有不少對其即為恭敬。
吳天法見肖離進來,起身禮道:“樓主,有何事吩咐。”
肖離道:“新來的乙等刺客陳廬州,給我加派人手,盡全力調查他的底細。另外記住,不可驚動他。”
吳天法微微一愣,以他上等黑手掌柜和肖離樓主的身份,全然不需自降身份插手乙等刺客的事務,但看肖離的表情頗為慎重,一面點頭應承,一面問道:“怎么,這個陳廬州有問題嗎?”
肖離道:“他的氣息有點奇怪,之前應該在其他地方遇見過他,但是仔細看絕對是個陌生人。下個月就是刺客大會了,這個節骨眼上不能出現什么差池。”
吳天法點頭道:“好,馬上就吩咐人去做。”
“哦,還有。”肖離突然想起來一件事,又趕緊吩咐道,“這個陳廬州入會殺了江南商會的護衛范田廣,現在江南商會的大公子就在荊州,他不可能不懷疑到飄血樓的頭上,如果他上門來,隨便打發掉就行。”
“好的,如果江南商會有人上門來,我親自接待處理,樓主放心。”吳天法道。
肖離道:“好,下個月刺客大會前,我就回花谷了,如有急事信鴿傳話就行。”
將這一個月的工作部署完畢后,肖離便轉身離開,從客棧后馬廄中牽出一匹棕毛快馬,徑直出城去了。
與此同時,范田廣憑空失蹤了幾日,終于是引起了江南商會的注意。
過了早膳時候,馮子勁例行清點貨物一遍,剛回房內打坐修煉,門外就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本來:“公子,出事了!”
馮子勁聽聞趕緊出門,來者乃是商隊中的二等護衛商衛臻,他道:“怎么?范田廣有消息了?”
商衛臻面露難色,道:“今天上午官府發榜認尸,那畫上尸首應該是范護衛沒錯了。”
馮子勁面色微微變動,吩咐道:“我換身衣服,你去備馬,去官府一趟。”
“是。”商衛臻應了下來,趕忙下樓去馬廄牽馬去了。
馮子勁將商會會袍換成粗布緇衣,從行囊中取出佩劍,又在商隊中把當日任務吩咐好,這才與商衛瑧趕往官府。
這江南商會的名號,放眼大唐如雷貫耳誰人不知,官府都要多給些面子,聽聞死者是江南商會的人,又是江南商會大公子親自前來,立馬免去了繁文縟節,差遣衙與驗尸官役帶領馮子勁前往停尸房。
去往停尸房的路上,馮子勁便向驗尸官詢問了范田廣的情況。
那驗尸官道:“死者頭顱被斬下,右眼珠丟失,全身雖有多處利器傷口但都不足以致命,內臟完好并無內傷痕跡,只是頭顱切口極其平整,從未遇見過如此情況,實在是推算不出是用何種兵器所致。”
馮子勁道:“范田廣的功夫在江南商會中也是前十之列,能正面將他頭顱砍下的,絕對不是個簡單角色。”
來到停尸房內,這驗尸官揭開裹尸的白布,范田廣本是斷下的頭顱已被粗線縫回了頸上,失了右眼珠的眼眶生生凹陷下去,再往下下肢看,身上幾處傷口早已凝結成烏黑血塊,觸目驚心。
“斬首……”馮子勁親眼看見范田廣如此慘絕的尸首,一股怒涌起,“好狠的手段。”
旁邊的商衛瑧瞧了一眼,也是不敢再正視,將頭偏過一邊,長喘一口氣。
馮子勁伸出手,將范田廣斷頭切口處撫摸一圈,道:“如此手法……柳家堡劍法素以快劍靈動聞名,這樣的傷口,怕是師傅的劍法都未必能做到。”
商衛瑧驚道:“連柳堡主都做不到?江南商會什么時候得罪了這樣的人了?”
馮子勁將裹尸布重新蓋好,摸出幾錠銀子交給商衛臻并吩咐道:“回去讓兄弟們先買副棺材把范田廣的尸首收好,我出去一趟。”
商衛瑧問道:“公子要去哪?”
馮子勁道:“飄血樓。”
商衛瑧大驚:“公子以為是飄血樓干的?”
馮子勁道:“這種傷口,尋常人根本做不到,只有些手法詭異狠辣的刺客才有,只有去飄血樓一趟了。”
商衛瑧趕緊攔道:“可是公子,你也知道飄血樓做生意,是絕不會透露任何消息的。”
馮子勁哼一聲道:“當然知道,我商會每年都會在飄血樓和殘君閣疏通打點,盡量少做些江南商會的生意,范田廣什么在商會里什么身份地位?若真是他們手底下的刺客做的,是該提醒提醒他們一下了。”
“公子,那可是鬼窟啊,我陪你一起吧。”商衛瑧道。
馮子勁擺手道:“我們江南商會是做生意的,飄血樓也向來自稱是做生意的,生意場上的事情,他們不會怎樣,而且這也不是第一回和刺客打交道了。”
馮子勁出了官府,牽馬徑直來到八方客棧,也不管客棧伙計和掌柜的指引,從暗道直上飄血樓中。
此時飄血樓中尚有幾名刺客在廳中盤桓,忽聽樓梯上響亮的步伐走近,都目光齊刷刷的聚集在樓梯口上,想是何人如此張狂。馮子勁走上樓來,卻見廳內幾名刺客目光盯住自己,幾道殺意緩緩盤旋纏繞,竟也面不改色,雙目精光閃爍一一與之對視回敬,冷道:“黑手掌柜何在?”
肖離離開飄血樓時早料到此情況,也都下了命令。其中一黑手掌柜認出了馮子勁的身份,趕忙抱拳道:“原來是馮公子,稍等片刻,我去通報一聲。”
此刻廳中其他人這才恍然驚起,眼前這年輕人竟就是江南商會的大公子下一任掌舵人馮子勁,都趕緊收起注視與殺意,忙起手頭事來。
吳天法聽手下的黑手掌柜通報,也是楞了一下,沒料到馮子勁那么快就找上門來,他眼珠轉了轉,先吩咐下人準備上座香茶,這才出門迎去。
吳天法來到大廳,見他來到其他刺客與黑手掌柜都趕緊讓開。那馮子勁筆直挺立站在窗前向外眺望,一股凜冽風度飄然而出。
“這位就是馮公子吧。”吳天法抱拳禮道。
馮子勁亦抱拳還禮,道:“正是,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吳天法微微一笑,道:“在下飄血樓首席黑手掌柜吳天法,沒想到這回竟是馮公子親自前來,到有些出乎我意料了。”
飄血樓首席黑手掌柜吳天法的名頭,在黑道中也極具名聲,論資排輩馮子勁怕還不及于他,馮子勁實在沒料到飄血樓竟會由吳天法出面接待,一時間微微錯愕愣了神。
吳天法伸手請道:“馮公子還請進里間說話。”
馮子勁回過神來沉吟片刻,便隨吳天法去了深處隔間。
這馮子勁剛坐下,也不等吳天法開口,便道:“我這回前來,飄血樓應該知道是什么事吧。”
吳天法并沒有立刻回答,只等著下人將香茶奉上,這才緩緩道:“因為范田廣吧。”
馮子勁冷哼一聲道:“既然你們知道,那么就開誠布公地說了。我的人,是不是飄血樓的刺客殺的。”
吳天法嘴角一揚點點頭道:“我飄血樓絕不會敢做不剛當,這范田廣確實是我飄血樓的刺客干的。”
聽他如此坦然承認,馮子勁面含慍色,將剛剛托起的茶碗重重地拍在桌上怒道:“我江南商會每年打點飄血樓不下萬兩黃金,平日里你們發些榜,動我們底層小商隊也就罷了。范田廣在我商會中十年家臣,你們也動手,生意場上的這些講究,飄血樓還要不要了?”
吳天法擺擺手道:“馮公子何必如此大動肝火。江南商會每年與飄血樓打通關系,我們不是不講規矩的地方,自然會攔住針對貴會高層的生意。但是這大唐國內,比你們江南商會不相上下,甚至更大的勢力,飄血樓也不想得罪。至于范田廣這樁生意,實在是個燙手山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我們本來是打算把這單交給個與飄血樓無關的刺客做了,可是卻發現了件意外的事情。”
馮子勁問道:“什么?”
吳天法道:“你可知范田廣的身份?”
馮子勁冷道:“他是曾經殘君閣的乙等刺客,這我心知肚明。不過這又如何?當年我父親將他從殘君閣中贖出來時,便讓他立誓此生再不踏入刺客一行。你們要想拿這個理由來糊弄我,可說不過去。”
吳天法道:“好,既然馮公子知道范田廣的底細,那便好說了。”
“哦?你這話里有話。”馮子勁仿佛聽出吳天法畫外音。
“當然。”吳天法續道,“范田廣被刺現場,除了范田廣的尸首外,我們飄血樓的眼線發現了其他人的尸骸鮮血,不止一具的死尸。”
不等馮子勁接話,吳天法繼續道:“當夜,范田廣將一戶女人孩童殺了,重傷了那家男人。”
“什么?!”馮子勁大驚失色,猛然站起,“他敢!!”
吳天法道:“范田廣所殺的,乃是沈府長工榮長松一家,并奸淫其妻,殺其幼女。刺客行當里雖然人人身上都有幾條性命,但不殺婦孺老幼卻是不成文的行規,更何況還敢奸淫婦女這等禽獸行徑。馮公子本來就是沈府的女婿,若是不信盡可去沈府上問問長工榮長松的消息,看看是不是已經數日沒有上工了。”
馮子勁怔怔坐下,仿佛還是不信跟隨了自己數年的護衛范田廣是如此之人。
吳天法道:“以范田廣如此不恥行徑,便是殺了,我們飄血樓倒還擔待得起江南商會的問罪,只不過范田廣這身份干了這些事,若是傳出去,對江南商會的面子可不太好。”
馮子勁悚然一震,雙目抬起緊盯吳天法,心中卻是一陣狂風暴雨。他自柳家堡學藝歸來,便在商會行商走遍大唐內外,自以為見了場面見識,沒想到在吳天法這黑手掌柜前,還是稚嫩天真。吳天法自知殺了范田廣便是得罪江南商會,故而他會親自接待自己這個沒有多少實權的江南商會繼任人,給足了江南商會的面子,可言語間步步嚴謹逼迫,反將江南商會的名聲轉成了成了自己的擋箭牌,前后軟硬兼施,絲毫不給他留回轉余地。
想通了此關節,馮子勁點點頭,起身抱拳行禮道:“如此,范田廣算得上咎由自取,我無顏再問飄血樓罪責,另外還多謝吳掌柜將其罪行告知。”
吳天法見好就收,亦起身道:“哪里哪里,這回是飄血樓有錯,還要多謝江南商會寬待。”
馮子勁道:“既然話說清了,我也不再打擾,告辭了。”
吳天法道:“馮公子請便。”
望著馮子勁走出房間,吳天法面色變得些許凝重,他低頭瞥見桌上茶碗,方才馮子勁震怒拍碗時,一道內力竟將水中茶葉盡數震碎成粉末,可茶碗毫發未損,甚至連一絲茶水都沒有濺出,內力修為穩健深厚毫不虛浮,言語交涉更知深淺進退。假以時日,這江南商會下任掌門人絕對比其父要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