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突然闖入,在場的歹人動作齊齊一滯。
“你,你怎么找到的?”有個甚至忍不住脫口而出。
顧寶珊身材修長,于女子中算高的,碧水色長裙到腳面,一手提箱、一手拿把收攏的桐油傘。系條淡藍布帕子,攏住沒用簪的頭發。這樣的幽綠光線下,特顯膚白。
昏暗的礦坑中,修長鳳眼瞇著,唇線抿、少許勾起,嘴角緊繃,腮幫肌肉微隆。
顧倩倩知道,自家老娘這不是笑,是在怒,暴怒的那種。
眼珠亂轉,高胖子開口,似乎想分辨幾句:
“這位,呃,夫人……”
迷宮樣地底蟲巢,“失主”竟與他們幾乎前后腳抵達?估計以前沒發生過。
半躺地上,顧倩倩卻瞄到他背在身后那只手猛擺——打手勢?
后頭人販子見了,立刻掏出只短哨,隱蔽地鼓腮幫做用力吹的動作,卻完全無聲。
壞,這是要通知誰?
顧倩倩心中警鈴大作。有些聲音,人類聽不見,對動物卻無異于巨響。
“我說你……”鼠李也開口,撇嘴憤憤。干壞事的對著苦主,居然有理由先生氣。
未等他說出點什么,“嘭!”老媽撐傘。
顧倩倩眼前猛一白,什么都看不見!像被車頭大燈近距離對臉照,瞬間暫盲。
“什么!”
“哇!”
“XXXX!”
“我眼睛……”
耳內驚呼、咒罵聲成片。
失明中,有人試圖狠狠拽她,卻抓偏了扯著袖子,另一股力恰好攪進來。
爭奪間,虧得是粗棉厚料,衣袖居然沒破,身體更被帶得側滾開去。
視力勉強恢復,顧倩倩只見數只腳在面前踩過,掀起沙揚她一頭一臉,緊接著又是猛烈白光巨閃,仿佛昏暗中誰拿閃光燈對著眼睛按,耀得鼻酸。
“!!!”再次看不到!
吆喝、詛咒、慘叫……
身邊動作更大、重,帶動風、攪起更多沙塵,來不及咳嗽,她本能地抱頭縮成團。
緊接著第三下白閃,即便緊閉雙目、隔著眼皮,甚至靠手指稍微遮擋,顧倩倩仍躲不開那刺眼的亮!
猛地,被誰攔腰抄起抱住,她踢腿掙扎。
屁股上立刻小小挨了一巴掌:
“別動!”
鼻子里盡是熟悉氣味,是……老媽!
“媽!”顧倩倩驚喜地張大眼睛,模糊僅見朦朧色團。
視野有大白球懸空跳動?狠盯著用力看,良久才發現是老媽銀線穿珍珠的耳環,正于眼前逛蕩。
顧寶珊抱著女兒,環顧眾人,冷冷:
“我閨女,只有我能教訓!”
顧倩倩順她目光看去。
呵!地上躺倒一個,喉間發出“咯咯”怪聲,正雙手卡著自己喉嚨、離水魚般靠腹肌蹦跶,是鼠李。
不過幾十秒沒見,他臉色居然變得漆黑如墨,表情猙獰、呲牙咧嘴,白沫從口中不斷涌出。
怪嚇人。顧倩倩下意識抓緊母親衣服。
“你……你走不掉的!”剩下仨暫時無恙的拐子都躲鼠李遠遠,仿佛怕牽連傳染還是什么別的,說話的高胖子更是幾乎退到蟲門正上方。
顧寶珊淡淡橫他們一眼,也不回答,單手抱著女兒、拎木箱,另只手撐傘,轉身向坑道外的來時路。
“你走不掉的!”高胖子加大聲音,卻并不敢追過來,很有幾分聲厲色荏的氣虛。
似乎為了應證他話的正確性,母女倆走出不到百米,迎面便又奔來四人,一見她們立即止步,恰好穩穩堵住出口。
被無音哨招過來的?顧倩倩深懷疑。
顧寶珊微不可見地顰眉。
顧倩倩摟著母親脖子回頭。
背后高胖子等三人正緩緩跟上來。
糟糕,腹背受敵。
怎么辦?顯然不能拖!拖了更難纏。
地底下不良人主場,她不敢想象,若在先前看到的那么多密密麻麻人群圍攻下,抱著個孩子,母親要怎樣才能走得脫!
冷不丁,顧寶珊跺腳,喊:
“杜旭,你是死人啊?!還不趕緊出來?”
“來啦,來啦——”
她們左近某礦坑分支猛然亮起,非熒亮污水映出的那種綠,直接就是火光。
老爹杜旭打著只白紙燈籠,突兀地出現在眼前,大塊頭。
呵,爸——!顧倩倩雀躍。
許是燈籠過亮,映襯得四下都突然暗下去。
老爹笑嘻嘻:
“老婆,我這不是來了嗎,可真心夠黑的,路都摸不到。”
隨即趕在妻子怒氣發作前正了神色,遞過燈籠,認真看看母女倆:
“倩倩有沒嚇到?你們娘倆先走,我收拾這。”
“不要,我哪來的手(拿)。”
母親拒絕燈籠,錯身走進老爸出來的那條岔口,幽幽叮囑:
“收拾……干凈點,干干凈凈!”
老爸笑,歪頭稍吊兒當:
“知道了。我辦事,你放心,”
待她倆走遠,甚至回身喊:
“老婆,咱不生氣了啊!生氣容易老。”
繼而聲音轉小,冷冷:
“畢竟,咱活人……不興跟死人慪。”
臉貼老媽脖子,顧倩倩面朝后看見坑口處光亮里,因遠去正逐漸變小的老爸,把燈籠隨手一擱。
燈籠著了,火光照得影子好長。
不對,不是影!顧倩倩瞪大眼。半空黑暗中,滾滾漆黑濃煙倒卷、流淌而下,仿佛舔食血肉野獸的舌。
“咿——呀”讓人牙酸的門軸聲緩緩響起,劃破寂靜。煙霧翻騰,隱隱露出扇左右雙推的黑色銅環門,門開。
什么東西,要出來?
路突然左拐。
老爸看不到了!顧倩倩手上不由一緊。
最后瞬間,似乎瞥見黑門內有個綠影,正往外出擠——那條黑指甲綠手臂的本尊?
據是具妖尸,妖猴的尸體。
————分界線————
老媽腳程不慢。
兩邊嶙峋凹凸的山石向后快速退卻。
左側墻根,隔很遠才一只的熒綠色發光水盆,遠望排成串。
容器大小、高矮不一,粗看像滿裝21世紀廉價夜光涂料,襯得黑暗更深重。
遠離了嘈雜人群,突然陷入出奇的寂靜。聲響像都被吞了,讓人不自在。
耳內僅剩“沙沙——”老媽鞋底接觸沙礫地面,衣料摩擦悉索,還有兩人微不可聞的呼吸聲。
顧倩倩轉頭。
這條路似乎挺新,花崗巖味道明顯,涼、澀。
像在什么巨型石化怪獸的腸子里兜兜轉。
黑暗中,她扭了下身子,惴惴:
“媽……我們不會迷路吧?”
話說,先前爸媽是怎么追下來、找到她的?
顧寶珊沒回答。
頭頂傘,散發淡淡桐油氣息。
又走了一段。
顧倩倩忍不住:
“媽,爸不會有事吧?他們人多……”
顧寶珊丹鳳眼,眼波橫脧:
“你爸沒事兒。好歹是我看上的男人,不能連這點不良人都應付不了。”
呵,瞧這話說的!忒霸氣。算不算秀恩愛?這把狗糧讓人措不及防,顧倩倩?_?。
毫無預兆地,眼前忽而豁然開朗,窄隧道盡了,迎面是道較寬的長條小廣場人。
人!哪哪都是人!
個個衣衫單薄,甚至有些襤褸,直接敞胸露懷的亦不少。幽暗光線下,全綠著一張臉。
顧倩倩頭皮麻:“!”
顧寶珊腳步稍滯,隨即桐油傘沿微微壓低,徑直走入人群中。
整顆心提著,顧倩倩咬嘴唇。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母女倆剛出現,原本嘈雜紛亂的場景,嗡嗡亂的聲音便齊齊一降,氣氛忽怪異,像被班主任突襲的晚自習。
被,被發現了?
抬眼看時,目光所觸的不良人恰好是個中年漢子,對方不客氣直接惡狠狠瞪過來。
顧倩倩心一沉,滑開眼神,瞄向旁邊瘦小老婦。
老人昏花老眼,視線冰冷,亦絲毫不退避。
接連更換數人。
赤著上身的半大小子、黃毛丫頭,甚至幼童……
收獲全一水的戒備、敵視、不懷好意。
被發現了。
這些人,靠什么立刻就能鑒別她們母女?
穿著、打扮、體態,還是旁的……根本由不得顧倩倩細想。
隨顧寶珊腳步,人群也動起來,仿佛被柳枝輕輕劃過的水面,漣漪擴散。
都不說話,就這么冷著臉,轉頭盯著她們瞧、放下各自手上正在做的事,漸漸圍上來。
“媽……”顧倩倩。
母親腮幫繃緊,好看的瓜子臉下巴處形成道冷硬的線條。
包圍圈,很快合攏。
走不過去了。
掃視,顧寶珊手上紙傘抬高,穩穩揚聲:
“藥王門下、親傳弟子,白鯉顧寶珊借道沙蛹城!”
略緊張,顧倩倩左右轉腦袋觀察。
周圍人不動,似乎沒啥反應。
她突然懊悔,干嘛要離開那堆行李,手賤,非去摸摸沙蛹皮?
看,惹多大麻煩!
顧寶珊昂頭,又重復一次,同樣的措辭、語氣。
沒用,依舊堵路。
有躁動的,甚至更向前擠了擠。
顧寶珊深呼吸,也不知嘆息還是提氣,大聲背誦似的平敘:
“庚申年七月十四,藥王門下白鯉王柔,起赤血瘟,亡南詹國。”
“丙丑年正月初三,藥王門下黑鯉羅詩涵,毒殺淮域三城。”
“大德九十五年四月二十九,藥王門下黑鯉駱獵,滅天生寺……”
老媽這是在……
顧倩倩猜測。
舉滅城、死國,死傷慘重的例子,威脅對方?
白鯉、黑鯉,魚嗎,什么來的?
那些屠城滅國的人是藥王門,老媽也是呢。
扯大旗當虎皮,借勢?
但藥王門到底干啥的,不是醫生嗎?
怎么下毒、滅門……似乎還兼職散播瘟疫?
老媽吐詞慢咬字清,淡淡眉眼中,冰冷刺骨的脧睨神氣:
“藥王門下、親傳弟子,白鯉顧寶珊,借道沙蛹城!”
沉聲,一字一頓:
“不給姑奶奶我讓開,你們就一窩,全熟了吧。”
“我怎么知道,你走了,就不來找后賬?”冷不丁,有個沙啞的聲音,開口問。
顧倩倩循聲搜索人群,看不出說話人在哪。
“你只能信。”
顧寶珊眼瞼向下:
“當代藥王門下可不止我一個,或者,你想黑的白的,都多見見?”掀起嘴唇,笑。
那個聲音沉默,不再搭話。
良久,像是有什么無形的信息指揮,合圍人群如流水沖沙樣自動向兩邊,讓出條道。
撐著傘,懷抱女兒、拎木箱,顧寶珊昂首自通道越眾而出。
原來這地下城,是有頭兒、有人管的。
就是不知道大BOSS藏在哪。
擦身而過,“呼”有人狠狠吐痰,有人小聲咒罵、咬牙切齒,還有人沖她比劃抹脖子的動作。
丟人不丟架。顧倩倩做出副自認為淡定、陰狠的表情,掃視沿途每張面孔,內里思緒開鍋似的紛亂。
——太不一樣,這個世界,何止是多了修仙。
——老媽好棒!
——這些人真壞!
——不過,整輩子住地底、大沙漠里、放牧蟲子,是怎么樣的人生?
——接下來怎么辦,會不會被追殺?
——老爸現在怎么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