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

　　天亮前開始刮北風驟降了好幾度，結合城內緊繃的氣氛，有種風蕭蕭兮天地蒼茫的兵荒馬亂感。

　　爹媽顧不上督促功課，顧倩倩難得無所事事閑賦了整天。

　　因為食材短缺沒啥值得認真煮的，晚飯吃挺早，飯后闔家洗完澡天才徹底黑齊。

　　二樓主臥。

　　窗全關，邊框縫隙卻隱約透進玫紅色浮光，是受了城市防御罩渲染。白日里顧倩倩曾到院中看過，紫紅的天地讓人覺得置身奇幻卡通般，特別不真實。

　　此刻，她正斜靠床稱把玩行李中零碎小物：

　　裝蜜蟻出售的藤編彩漆碗、三四根瑩藍間綠的絢麗鳥羽、植物種子串成的手鏈……

　　突然，樓下傳來奮力拍門聲。

　　“杜先生、夫人在嗎？”聽起來似乎是個老婦，沙喉音。

　　正在看書的顧寶珊愣了愣，訝然抬頭與杜旭對視一眼，兩人幾乎同時：

　　“沈沖！”

　　“他怎么來了！”

　　自己認識的那個沈沖？神仙姐姐的兒子？顧倩倩一時有點蒙，腦筋沒轉過彎：

　　來哪？他不是栽牢在花盆里，離不得那座大宅院的嗎？她這邊正翻撿漂亮尾羽，盤算怎么跟老媽討要作為生日禮物呢，那邊人家就突然不期而至了？

　　“這會兒上門，怕是有大麻煩。”杜旭凝重。

　　顧寶珊擰眉，思量兩三秒：

　　“我去看看。”

　　“我跟你去。”顧倩倩站起。

　　“你呆著別動。”顧寶珊嚴厲拒絕。

　　杜旭撈住女兒：

　　“丫頭聽話，甭添亂。”

　　老媽走后，顧倩倩心跟貓撓似好奇，扭動著試圖從父親臂彎掙脫：

　　“我不下樓，單單從窗戶縫里偷瞄一眼。”

　　“等等，我和你一起。”杜旭忍著皮肉痛套件外衣。

　　他邊系腰帶邊喃喃道：

　　“今晚十有八九太平不了。”

　　老爹身上帶傷，顧倩倩沒讓抱，自己踩小板凳扒住窗沿。父女倆誰都沒吭聲，延木窗虛掩的縫隙往下望。

　　整個視野悉數籠罩在玫紅偏紫朦朧天光下，自家門廊外擠著六七個婦人。憑借服飾打扮，顧倩倩認出是沈孝秀宅第里的仆役。

　　為首的年長者她有印象，是貼身伺候烏云珠的嬤嬤，往日慣常45度角鼻孔看人，對誰都冷著張臉。

　　其余婦人均各持兵器，有刀、有劍，還有雙鉤，位置靠外、后的更頻頻轉頭四顧，像是在隨時警戒防備襲擊。

　　眾人圍攏的核心處，一強健仆婦懷內抱盆巨大綠植。那植株枝葉卷曲收縮，如襁褓般將自身統統包裹起來團成繭狀。

　　萬壽須、沈沖！雖然視角從上而下，未能窺見丁點頭臉、皮膚，但顧倩倩莫名就認定是他。

　　樓下，顧寶珊落鎖開門：

　　“你們這是……”

　　“杜夫人，快放我們進貴宅邸暫時避避。”為首老嬤嬤身姿挺拔、頭發向后盤起一絲不茍，分明懇求語氣，卻愣添了些盛氣凌人的指令味道。

　　“他怎么會在這里？你家主人呢？”顧寶珊顯然也看到了沈沖。

　　“夫人快別問了，趕緊讓我們進去。”旁邊一稍年輕婦人擔憂地回身張望。

　　另一位更抓著門框不客氣地試圖往里硬擠。

　　顧寶珊扳勞門板阻攔：

　　“不成，先說清楚發生了什么事，你們為什么在這？”

　　二樓，顧倩倩張了張嘴欲插話，終究卻忍了沒發音。

　　連日相處，沈沖應該算她朋友……算吧？朋友有難求暫避，是不是應該幫忙？但連圣女、沈孝秀在沈家地頭都沒能防住的災厄，真是以紅花小院綿薄之力所能抵擋的嗎？老爸還受著挺重傷呢。

　　下方，婦人們集體沉默。

　　顧寶珊等了等，依舊沒人答話：

　　“你們這明擺著喊我用身家性命冒險，至少要告訴我險從何來吧。”

　　眾人像是瞬間都啞了。

　　顧寶珊淡淡看著對方，也不催促。目光掃過萬壽須時略停頓，最終輕嘆一聲，“啪！”果斷關門、落鎖。

　　老嬤嬤顯然始料未及，氣急：

　　“你！”

　　其后仆婦亦騷動。

　　“爸……”顧倩倩回頭。

　　杜旭示意女兒別出聲，撇嘴悄悄道：

　　“這類狂信徒最討厭，腦子進水，總覺得別人天生欠她們的。”

　　顧寶珊隔門站，并沒走開的意思。

　　門外婦人們亂糟糟：

　　“白鯉魚福澤一方，杜夫人身為藥師王座下嫡傳弟子，怎能敢見死不救？”

　　“我們給你錢，說個價，你要多少？”

　　“何必求她，我們帶少主去尋夫人……”

　　“都給我閉嘴！”老嬤嬤一聲斷喝。

　　瞬間又靜下來。

　　待她再開口時終于不復先前倨傲，聲音里帶哭腔：

　　“顧大夫跟我們夫人親近，難道今夜要坐視其親生骨血遭遇不測嗎……”

　　這么嚴重？講得被誰追殺似的，這老太婆算豁得出臉面挺能伸能屈。顧倩倩擰眉，搞不好還真是被追殺了呢。

　　顧寶珊并沒心軟：

　　“我用師傅煉制的輪回丹換圣女一個承諾，你家少主今夜能離開陣盤證明丹藥有效。現在是她欠我，非我欠她。你們到底在躲誰？如果理由都不肯胡謅一個，就別妄想隨便連累別人。”

　　那老嬤嬤“咕咚”跪下，對緊閉著的木門磕頭，“咚咚”作響：

　　“圣女是蒼天意志在人間的行走，少主日后不可限量。求求你發發善心，你今晚積德行善，日后必將得到福報！何必糾結于小小得失呢。”

　　老媽擺明有顧慮，對方仍死不吐口。顧倩倩聽得直撇嘴。剎時間也說不清哪里不對，就是泛起股濃濃的厭惡，像被癩蛤蟆站在腳面上。

　　顧寶珊冷冷道：

　　“省省吧，我不是大雪山人，也不歸你那神仙管。”

　　顧倩倩喜歡烏云珠、沈孝秀，覺得沈沖值得相交，但這份好感絕對沒擴展到他們周圍人身上。她就不懂了，既然無心爭奪雪山之巔的位置，圣女為啥還要收留這幫前來投奔的閑雜人等？好人總是心太軟，心軟之人最容易被裹挾。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便再不爭、不容留任何信眾，圣子依舊不見得能放過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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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鋸式的來回磨牙，面對徹底油鹽不進的顧寶珊，老嬤嬤終于還是等不及吐口了：

　　“圣女、那人都被請去連城主府，今天午后家里的陣盤突然失靈逆亂，幸虧用上你的輪回丹少主才得以暫安，誰知隨即外面便有人掩殺進來……”

　　那人，誰？顧倩倩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她所指的恐怕是沈孝秀。呵，真不客氣，好歹也是堂堂圣女的丈夫。嗯，沈孝秀得不到大雪山族人承認的傳聞實錘了。

　　沈沖全靠萬壽須連接陣盤供應生機存活，若無顧寶珊新給的丹藥，幾乎可以肯定挨不過陣盤失靈。看來今晚非意外，而是經過精心策劃調虎離山計之后的刺殺。與防護罩、夜明埠封城也許有關也許無關，但時間點卡得極好。

　　杜旭胸腔里發出聲冷哼。

　　顧倩倩轉脖子抬頭，見老爹被天光映得發紅的臉上了然的神情。

　　下頭，顧寶珊追問：

　　“你為什么不去城主府？”

　　沈家老宅兼城主府在東邊，紅花小院卻靠西，站在懸崖上緊貼湖。

　　仆婦們又是陣悉嗦嘈雜，其中一位出聲懇求：

　　“杜夫人別問了，放我們進去避避吧！再遲就來不及了。”

　　顧寶珊猜到：

　　“你們是懷疑沈家人與襲擊有關？”

　　顧倩倩聽得直皺眉。雪山圣殿請來的殺手居然與沈家有關？無論是沈唯最終決定舍棄烏云珠這個義子媳婦，或者沈家出了內鬼，顯然都不是眼下自個兒一家三口勢單力薄應該參合的。

　　“派人通知你家主人了？”顧寶珊。

　　得到肯定回復后，她略沉吟，最終額首：

　　“沈沖是我病人可以進來等他爹媽，但你們卻屬于無關人等，進不得。”

　　這是……同意收留了？顧倩倩愣。

　　其他人方要繼續爭辯，站起身的老嬤嬤已果斷應承：

　　“可以！我等守在外頭。如果用這條命替少主爭一份生機，老婆子我無上榮幸。”

　　“那是你的事情。”顧寶珊豪不感動，開門接過那蓬巨大綠植。

　　顧倩倩注視著那群仆婦安靜分散開來，其中一位背對院門就地坐下，剩下的想必也離開不遠。

　　“我去看看沈沖。”顧倩倩扭身便要下樓，卻被老爸一把抓住。

　　“不準！”杜旭嚴肅。

　　他扯著女兒回房，抬手召喚出小紅棺將其抱進去：

　　“從現在開始，除了我跟你媽親自來叫，誰喊你都不準從棺材里出來。”

　　順便恨恨抱怨：

　　“白鯉魚的破規矩，這是要害死人啊！”

　　顧倩倩掙扎著抗議：

　　“可，可我晚飯怎么辦？”

　　“到時候再說。”杜旭擰著眉頭心不在焉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