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云層低壓但看樣子估計不打算落雨,天灰灰地亮沒太陽。
顧倩倩一家三口上岸步行。船是借的,綁在原地據說稍后主人自會來領。
夜明埠周圍天棧道達六條之多,從紅花小院跳下峭壁、橫穿湖面,再翻過兩座山便到了其中一處。
天棧道,有生以來顧倩倩親眼見識的統共兩條:一條通沙海,當初她們家經那入城。另一條于送黛黛時遠遠望過,對面隱約好像連著湖海。兩條幾乎都緊貼城墻外,景象宏偉壯麗且直接裸露在曠野中讓人一目了然。
今日要走的這處卻離開夜明埠蠻遠,沿途光攀爬陡坡都耗費一兩個時辰。其主體完全隱沒在石山中較狹窄,據說寬度僅夠四匹馬并排通行。所以這條路線上往來的多是肩挑背扛的腳夫、沒啥行李的路人、小承載量牛車、獨輪車、靈便駝獸之類。
進了天棧道山體范圍,入目盡是犬牙交錯、嶙峋突兀的斑駁橘紅色風化巖。天長日久愣被趟出道彎曲細徑,旅人如蟻,自然而然排作長蛇陣稀稀拉拉蜿蜒好遠。
杜旭負責扛包,顧寶珊抱女兒。翠花已收回隨身棺,路上人雜熱鬧,強力妖尸可能招惹不必要麻煩,還是低調些好。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兩口子隨意聊天,話題不由自主便扯到近期的麻煩事兒上。
顧寶珊將丫頭往上顛了顛:
“既然打定注意趕咱走,為什么不干脆等我們出城?急吼吼便忙著下手……畢竟不穩妥。”
頭天才指使仙人跳費勁在門口演了出庸醫草菅人命,次日夜晚沈沖便突然被害,這個時間間隔的確有點過短。
想起圣女宅邸里慘況,顧倩倩就氣悶。
身邊尚算熱鬧、川流不息,不乏駕車運貨的各色商販,顯然封城焚街導致的市場蕭瑟已基本結束成為過眼云煙。不清楚是沈沖身亡這件事情本身無關緊要,還是因為知道者寥寥無幾所以影響尚未發酵。
杜旭瞇縫著眼睛,隨口猜:
“興許是措手不及起了變故、機緣巧合,又或者動手的是幾撥人,互相缺乏溝通甚至根本不曾聯合。”具體究竟如何,不徹查終究難尋真相,但肯定與大雪山這個最終得利者脫不了關系。
顧寶珊想得更深:
“能無聲無息讓城內地線更改循行位置,非簡單一句外人作亂能解釋得通的。”
杜旭冷笑不屑:
“哼,那是,沒內鬼哪兒引得來外賊。”
水云澤區域物豐水美、卡在咽喉要道四通八達。夜明埠城內人口流動性大、勢力山頭林立,本身便非太平久安的宜居之地,時不時崛起些包藏禍心的鬧事,沒啥稀奇。
背靠城主府太保中最受寵的沈孝秀,加上逃婚前圣女、被雪山圣子視作眼中釘不死不休的的沈沖,這一家三口簡直便是明晃晃的標靶。甭管對方蓄謀已久也好,趁機偷襲也罷,反正千防萬防到底沒防住。
顧寶珊嘆氣。
顧倩倩跟著嘆,憂心忡忡插句:
“沈沖他爹看見……鏡子了呢。”
萬幸的是,沈孝秀把黃泉鏡喚作水月鏡,似乎并未識破認為是多神異寶貝。
全家于是一起沉默下來,只隔了二十四小時便倉皇啟程,何嘗沒有防備他泄密要搶先跑路的顧慮。
這時,突然從側邊趕上來一人,歪著腦袋瞅顧寶珊:
“顧大夫,是你嗎?你這大包小包……要出成?”
顧倩倩抬眼看,見是個皮膚黝黑粗糙的矮個中年男人,穿棉衣厚褲、手指骨節寬大。
顧寶珊禮貌性點頭:
“你早,是出城。”
認識的嗎?顧倩倩好奇。
“你走多久,還回來不?回來還看診不?”那人關切地追問。
顧寶珊淡淡:
“近期應該不回來。”都跑路了,還回來干啥。
矮男人瞬間苦瓜臉:
“啊?那咋辦,我這腿你才剛給治得不疼了,先前說等開春的時候再給幾副藥調理興許能斷根,這下可要怎么好?”黏在他們一家三口旁,同速前行。
原來是老媽的病人。顧倩倩目光上下搜索,卻沒看出他腿腳哪里不靈便,步態正常并不瘸,倒是臉上皺紋頗深,如刀刻斧琢,應該長期受日光暴曬,發色花白、稀疏,頭頂略窄令腦殼顯得像枚棗核。
顧寶珊建議:
“你找別的大夫接手吧,后期調養應該不難。”
對方不大情愿,嘟囔著:“終究不及一個醫生看下去順當。”繼續綴在旁邊跟了一段。
這家伙咋還在?顧倩倩側目覺煩,有些嫌棄。但大路朝天畢竟不是專門開給她們一家的,沒道理不準別人走。
有外人在,老爸老媽也不好再討論什么。
沉默了會兒,矮個男子冷不丁發問:
“所以顧大夫,你是因為治死了人所以才要趕著逃跑嗎?”聲音還挺響。
啥?顧倩倩只覺得周朝有不明真相的旅人目光望過來,臉上火辣辣的。
杜旭不干了:
“你聽誰胡說八道?”
那人也不肯吃虧,嗓門更大:
“城里都傳遍了,顧大夫治死人被人堵著家門口鬧騰,賠錢……”后頭話語終在大塊頭杜旭的怒目瞪視下逐漸憋回去化作哼哼。
不甘心,他最后仍叨叨補句:
“又不是我一個人說,大家都知道!”
輪到顧倩倩吃不準了,這人到底是真傻?還是大清早故意來找不痛快?
哪怕并非曾經醫治過、療效尚可的病人,即便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就算確信老媽理虧,難道不該是背后議論嗎?當面提起總得先問問到底是否屬實吧!上來直接就扣頂草菅人命的帽子,五行欠揍啊!
顧寶珊表情明顯不悅,但卻也懶得與個混球分辨:
“你還有什么事嗎?如果沒有可以走了。”
可能未料到竟會被逐客,矮子瞪大眼,一臉八卦兼超感興趣:
“所以你真是死人了啊?”
杜旭從牙縫里狠狠擠出個:
“滾!”
顧倩倩本能地覺得爹媽處置方式都有偏差,老媽太傲不屑于解釋太吃虧,老爹更是不必說,說就蠻干。
她試著設身處地換位思考,剎時間卻又找不到什么更好的辦法:
跟個明顯缺根筋的閑人分辨,解釋那其實是壞蛋挖坑訛詐、自己并沒差錯?明顯多余嘛。
輿論、謠言這東西根本不是隨便拉住兩、三個人講道理就能講得通的,況且對方還純屬夯貨。
遭杜旭兇惡驅趕,隔著老遠那人泄憤式小聲嚷嚷:
“你們這態度怎么成,難怪會讓人追著逃命。”接著罵了句很粗的粗口。
顧寶珊拉住即將發作的丈夫,搖頭:
“人不能咬狗,又不是沒見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顧倩倩怒目狠狠盯著矮子膝蓋,老媽治愈的是哪條腿?開春后兩邊都拐了才好!
面向社會的醫生不能,也不應該刻意細細挑選病人,自然免不了偶爾與些狼心狗肺的東西打交道,這很煩。
此段小紛爭,引起周圍不少無關行人注意。很是敗壞心情,兩夫婦不約而同加快腳步。
左右山壁向內漸漸收攏,往來者交錯擦肩,仿佛走在條細長隧道中。頭上并不封頂,極高處一線天漏下光線。
顧寶珊冷著臉沉默。
杜旭掃一眼心下了然:
“對于這種不知恩的家伙,就合該讓他們自己給自己瞧病!切,尋什么大夫,咱不伺候。”
他伸手摸摸妻子懷中閨女的腦袋:
“倩倩長大了可千萬別傻,學你媽當什么勞神子白鯉魚,被人蹬鼻子上臉都不得反殺,吃苦受累不說關鍵是憋屈。人活一口氣,佛爭一炷香,日子怎么不是過,何必呢!”
嗯,勸人學醫天打雷劈。顧倩倩抿嘴,換了個世界依舊熟悉的味道,呵呵。
顧寶珊皺眉:
“凈瞎說啥。”
杜旭大咧咧,咧嘴笑:
“咱閨女日后學杜家趕尸術,誰敢欺負你,開隨身棺、放契約尸,抽不死他!”
顧倩倩腦海中閃現:家門口那具被柳葉笛起活的普通尸體,撇著條壞腿蹣跚追攆披麻戴孝的胖婦人……確實忒解氣。
穿越以來,她第一次對學醫、成為白鯉魚產生了動搖,趕尸人好像也挺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