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聽得一頭霧水的時候,突然頭上方出現一只粗大的手掌,猛地抓住我的衣領,將我提到明處去了。
我正是心中惴惴不安的時候,只感覺身子猛地騰空,連忙緊閉上眼睛,大聲尖叫起來。可是想象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客堂中央,門簾依舊端端正正地隔著,要不是腦中還記得那些話語,我簡直就要以為自己做夢了!
很快的,媽媽就從里面出來。眼睛紅紅的,看到我就想要過來抱我,只是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臉上的表情一僵,于是低著頭快速就從我身邊過去,推開門就往外面走。我自是要跟著的,于是也連忙跟著上去,卻是到了門前,便被左屋里的大力爺爺叫住了。
“零兒!進來!”聲音很大,震得我耳朵有些疼。我看向已經掩身在黑暗中的媽媽,又看了看那被藏青色門簾隔住的東屋。幾經躊躇,還是轉身走向大力爺爺的房間。
我知道,我也許惹了很大的事情,不然媽媽今天不會這樣慌張。我又開始難過起來。倒還是老老實實地去到大力爺爺跟前。
大力爺爺本名不叫大力的,他是很老了,只是力氣比一頭牛還大,所以我才會這么叫他,我曾經看見他一個人扛著有我兩三個身子這樣粗的樹回來做棺材。至那以后,我便這樣喚他,他是很開心有人夸他力氣大。
我進去之后,看見大力爺爺穿著一件已經破了的衣裳靠在床上,一看到我,就哈哈大笑起來。
“小娃兒,你多久沒有來看大力爺爺了!我還以為不忘記我這個糟老頭子了呢!”大力爺爺花白的長發依舊是像著以前那樣編成了一個小辮子,不安分地高高翹著。臉上的皺紋也沒有變得更多,只是比以前顯得更黑了,兩邊濃密的白色眉毛還是只有一半,只是笑得夸張了,便露出了牙齒來,好在老人的牙齒算得上完整了,竟是半顆也沒有掉。
我癟了癟嘴,有些不開心:“我一直很想您,可是您也不去看我。”
聽了這句話,大力爺爺笑得更開心了,朝天翻著的鼻子也開始一皺一皺:“你倒是想的好,我這副死人骨頭,還跑那么老遠去看你?!”
“為什么不呢?你說不定還可在我讀書的地方開個棺材店子,肯定是要比這里生意好很多的。”我找了一張靠在床頭的凳子坐下來。
大力爺爺只笑不語了。
“你和媽媽說了什么,為什么不讓我聽呢?”我知道最后將我提出房間的一定是大力爺爺了。
“小孩子知道那么多大人的事情干什么?小孩子煩惱小孩子的事情就好了!”大力爺爺不以為然地說道。
聽到這里,我的眼淚就這樣掉下來了,我也不伸手去擦,只是看著大力爺爺說:“可是,我根本就不算小孩子了,哪個孩子跟我一樣!我是個怪物!”說著說著我更加生氣,使勁瞪了一眼大力爺爺。
大力爺爺有些無措,連忙坐起身來,就要伸手去擦我的眼淚。我賭氣別過臉去任他幾番討好道歉也不肯回頭。
大力爺爺是真的急了,我自小就在他的身邊長大,自是知道該用什么辦去對待他。大力爺爺很喜歡小孩,只是村里的孩子向來不與他親近。我又是他一手帶到大的,于是對我更加疼愛了,最是見不得我掉眼淚。
“你別哭,別哭啊,什么事情跟大力爺爺說!你···我···”這一激動,便是又開始不停地咳嗽起來,竟是咳得一下子停不下來了。
我一慌也顧不上耍小性子了,于是連忙探身過去看大力爺爺,卻看見大力爺爺已經咳得滿臉通紅了。我慌忙跑到外面的客堂桌子上倒了水來,進去屋里,半扶著他喂了幾口水,這才讓他慢慢平復下來。
我看著這個老人,眼淚慢慢就流下來了。
大力爺爺淺淺嘆了一口氣。伸出長滿了老繭的大手,動作生疏地為我擦去了臉上的眼淚:“可別再哭了,都長這么大了,怎么還好意思哭鼻子呢?”
“爺爺,我怕!”我手緊緊地握著水杯,低下頭,用著鼻音的聲音慎重地對著爺爺道:“我最近老是做到很不好的夢,夢見你們的身邊都跟著那些黑影,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我想趕走那些黑影,卻總是被那些黑影拖到一個黑色的盒子里面去了。我一個人孤零零的,也不知道你們還在不在,只是日復一日···還有··還有一個長得很好看的穿著黑色大袍的男人,他會看到我時,盯著我看,說要將我制成陰器···大力爺爺,我怕···”終于將自己心中一直不敢說與被人說的話都說了出來,心里一松,頓時眼淚就流得更加歡暢了。
大力爺爺皺著眉,將我的臉抬起來:“你夢見一個盒子?什么樣的?”
我淚眼朦朧,還是仔細地回想著:“是一個表面黑漆的盒子,上面盤著一條渾身紋著黑色花朵的蛇,我不知道,我可以知道那個盒子的表面,但是我也知道自己是處在那盒子里頭的,黑黑的,什么光亮也沒有。然后我總是會夢見那個赤腳的穿著黑色大袍的男人,他對著我笑···”說到這里,我渾身都開始發起抖來。
“那個男人··他長什么樣?”大力爺爺大眼緊盯著我,臉上是我少見的嚴肅神情。
長什么樣?長什么樣?我于是更加仔細地去回想,可是越是這樣想,原本對那個男子還有些印象的臉,便更加記不得了。
大力爺爺猛地抓住我的肩膀,表情緊張,眼神直銳。
我有些被嚇到,于是脫口而出:“他有一頭拖地的長發!”只是一句話,大力爺爺抓著我肩膀的手猛然收緊,幾是要將我的肩膀捏碎了去!我痛呼出聲,爺爺才將他的手從我的肩膀處移開,只是整個人的氣勢一下子就敗下來了,仿佛一瞬間就蒼老了好幾十歲半,臉色在這明滅不定的燭光下顯得更加深晦難看。
“他有一頭拖到地上的長發,很黑很黑。”我低下頭說著。因為記不得那個男子的長相,只是腦海中記得那是一個長相美艷到讓人窒息的男子。可是我卻記不起那張臉,只記得那頭黑得讓我害怕的長發。
說到這里,耳邊又傳來爺爺劇烈的咳嗽聲,我慌忙又遞過去手中的杯子,想要喂他喝幾口水,卻是被爺爺艱難地擋下了。
“···咳咳··你先回自己的房間休息一下吧。”爺爺的臉上牽強地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來。他那般得想要裝作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的樣子,可是臉上的慘淡卻叫我完全看出來,發生了一件什么不好的事情了。
我沒有多說,只是扶著爺爺躺下去,又將房間里的燈滅了,這才掀了布簾子出來。
大力爺爺的房間在東邊,我的房間是在西邊的,我路過客堂的時候,將手中裝了水的水杯放在了桌子上,又看到桌子上的那盞燈火,猶豫了幾番,到底還是沒有把它熄了。
我進去自己房間的時候,里面黑漆漆的,倒是很熟悉地找到了放蠟燭的地方,很快房間就亮了燈。
大力爺爺應該是經常來收拾的,房間里的陳設一點也沒有變化,就連枕頭也是按照我的習慣擺在左邊的床沿上。
我將自己扔上床,頭埋在被褥之間,呼吸中沒有自己想象的那種潮濕和霉氣,全是滿滿的太陽的氣息,我的眼淚又開始流下來了。
鄉下的夜晚可以說是很熱鬧的,雖然沒有空調,倒是有些自然的徐徐夜風。我將木窗子推開,一股混著泥土芳香的涼風就這樣灌進了我的房間,遠處有著蟲鳴和青蛙的叫聲,聽著心中卻是不煩躁的,只是覺得又回到更小的時候。
在鄉下沒有風的夜晚,也是難熬的。只是每到那個時候,大力爺爺就會帶著我,將席子鋪到院子里去,再在我們的周圍撒上一圈味道刺鼻的粉末就可以睡過一個十分安穩的夜晚了,只是我小的時候身子弱,夏季早上的濕氣總是很重的,等到第二天早上我總會是睡在自己的房間的床上。
那時候,我最喜歡的就是夏季的夜晚了,在外面睡覺的時候,爺爺就會和我講很多很多小的故事,并不與村里的孩子聽到的一樣,爺爺講的故事總是最新奇的。
他說的很多故事在后來我回到城里還是會反復地回想,有的時候,我甚至覺得爺爺講的不是故事,他是在我說著一個事實,那是真實存在的。
大力爺爺并不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他說的很多故事甚至沒有開頭和結尾。只是我讓他講故事的時候,他閉上眼睛就可以隨意地扯上一段來說給我聽。
并不瞎謅的,講故事的大力爺爺是很放松的。就像從他口中說出來的每個名字都是他熟悉的人,那些人是真的有著他們的生活。大力爺爺和我講的只不過是那些人生活中的一些小片段罷了。
我很感激,可以遇見大力爺爺和媽媽。這是我的福祉,并且,我感激,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