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雪無在第二天凌晨醒來,她的雙眼空洞地望著醫院病房昏暗的天花板,熱淚滾滾流出。一只手伸了過來,精準地覆在她的雙眼上,一語不發不問為什么。
原本默默地淚流變成了嗚咽,變成嚎啕大哭,直到最后悲傷疲倦再次逃回心底。
事情的經過顧與塵已從宋晚來口中聽說,所有種種都足以讓他這個旁觀者窒息。可是到頭來,他也只能用力地握緊她的手,他想既然無法替她分擔,那么只要再用力一點,她就能更明確地知道自己的心意。
深夜的街頭都是同樣的寂寥,宋雪無趴在車窗向在張望,她說她喜歡這樣坐在夜間行駛的車子里看外面,外面街道空闊,路燈輝煌,好像只要這樣走下去,就能走到永遠。
“我們能到永遠嗎?不論發生什么?”她扭頭看向顧與塵,雙眼紅腫。
“會。”開車的人注視著前方,語氣堅定。
車子繞過了每一條街道,隨后向郊外開出去,停在城市的邊緣。
“好好看看這個城市,以后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故鄉。”
顧與塵繞過車子,從身后抱住裹著披肩站在路旁的宋雪無。他溫暖的手掌,和寬闊的胸膛,都給她帶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宋雪無看著燈光下城市的剪影,眼底又落下陰影。此刻陪著自己的是個多么好的人吶,她時常覺得無比幸運,也偶爾質疑自己何德何能,叫他如此上心。
“顧與塵你究竟為什么愛我?”宋雪無轉過身正面與他相擁,仰頭看著他的眼睛,問得有些癡。
“又在說什么胡話?我的心,你都知道。”顧與塵左手摟著宋雪無的腰,右手抬起替她將眼角的碎發撥向一邊。
“是啊,我都知道。可是我一點兒也不敢相信自己了,我看不清楚自己的心,我的心一直都在欺騙我。”宋雪無低下頭,眼里的陰翳一瞬間擴散開來。
“我對你從來都不是逢場作戲。我們認識很久了,只是你忘了我。”顧與塵的下巴輕輕抵著她的額頭,娓娓道來。
是的,他們已經認識很久了。多年前帶走顧與川的那場車禍,其實顧與塵也在其中,只不過顧與塵和他駕駛的車子沒有沖下懸崖,而是在失控中撞上了山體。僥幸活了下來的顧與塵被緊急送醫,但手術后遲遲沒有醒過來的他卻被遺棄在醫院。住著最豪華的病房,請了高級護工,用最先進的儀器監測生命體征,每個月的費用一分不少地存進醫院賬戶,但是他的父母親人一次都沒有出現過。
陷入昏迷狀態的顧與塵,感覺自己被困在了一個黑洞洞的地方,那里沒有光,沒有聲響,也沒有出口,到后來身上的力氣好像也被什么儀器一點點抽走,寒冷慢慢來襲。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聲音在自己耳邊響起。
“心跳正常,血壓正常,瞳孔正常……”
一束光照了進來,原本已經完全消失的感知力,好像又再次恢復。顧與塵意識到自己正躺在一張床上,周圍圍了一圈人。他想睜開眼,張開嘴,可是用了全身力氣都無法控制自己。
“那你再給大家分析一下,病人這么久還處于深度昏迷的原因。”
一個蒼老的男聲響起,接著是紙張被翻動和小聲討論的聲音。
“我個人認為嚴格意義上來說他現在已經不是昏迷了,而是處于一個等待被喚醒的狀態。有很多類似的病人,因為接受到外界給的適當的刺激,而恢復意識。”
那個讓顧與塵再次恢復感知的聲音再次響起。
“知道這次會診,我為什么讓小宋加入了吧。其實生理和心理上的疾病,很多時候都是同時出現的。有的病人,身體治好了,但是他內心的傷卻沒有痊愈。”
那個蒼老的聲音說教了一通,然后帶著眾人走了出去。沒過多久,門又被打開。
“原來你也被家人拋棄了,真可憐吶。”
聲音再次響起,聲音中有種惺惺相惜的感覺。雙眼緊閉的顧與塵眼前突然出現了巨大的光亮,他能明顯感覺到隨風翻飛的窗簾,和良久佇立在自己床前的人。他試圖睜開眼睛,可是他辦不到,他只能聽著關門的聲音再次響起。
昏睡中,顧與塵像是一個被牢牢捆綁在鐵軌上的人,隔一陣子就會有一列火車從他的頭頂碾壓過去,雖然沒有疼痛,但是巨大的轟鳴聲和窒息感,都讓他痛不欲生。他時常覺得自己正在一點點死去,第二天那個聲音又響起了,說的一些無關緊要,甚至是他聽不懂的話,但是只要聲音響起,那種被束縛的緊張感就能得到緩解,他就能感覺到風的清涼,能聞到百合花淡淡的香。
“你不能做自我介紹,那我也不用告訴你我是誰了吧。你最好不要知道我是誰,因為我可能會告訴你很多小秘密。如果被你知道,也許我會很尷尬。但是我還是得給你找一個稱呼,小護士們都背地里叫你4201號帥哥,真是有趣。我就叫你4201吧,也不是說你不帥,但我這種性格的人真的很難把后面那兩個字說出口的。”
“4201,你可以拋棄別人,但是永遠不要放棄自己呀。你一旦產生放棄的念頭,那些拋棄了你的人就得逞了。”
第三天,聲音準時響起,她說她帶了新的花和詩集。
第四天,第五天……很長一段時間里,她幾乎每天都來,她有時候坐在窗邊給他念詩,有時候會說一些她先前所謂的小秘密,她偶爾也會提起過去,盡管面對的是一個沒有知覺的人,但故事里具體的人和事她還是說得含糊不清,好像很害怕有人能從那些名字和經過里推測出她的身份。往事又像是一塊吸滿了悲傷的海綿,她只能隱忍地提起,好像用了很大力氣只把身體里的悲傷擠出一點點。
“我也死過一次,所以現在我總是懷疑如今站在這里和你說話的究竟是活著的我,還是已死的靈魂。我很想找一個人問一問,但是這個問題應該會嚇到別人吧。”
那一天她的聲音除了一如既往的悲傷,還有巨大的失望。顧與塵掙扎了很久,終于掙脫了束縛,他躺在病床上久久凝視,可是第二天再次打開門的不是她。
后來聲音再沒有出現過,留在窗臺飛鳥集,是她唯一來過的證據。書的扉頁,寫著一串數字——20101060227。
好久了,久到顧與塵快忘記那個聲音那串數字了,第一次在酒店碰見,他只是覺得她的聲音有些親切,但是當章旭將宋雪無的資料傳給他的時候,他一眼就看到了她研究生信息登記里的學號。再后來,他們開始背著顧雯偷偷交往,他在她家的書架上發現了在相同位置寫著那串數字的書。宋雪無告訴他,書上的數字是研究生時候的學號,這樣打開書就知道自己是什么時間段買的書了。
和宋雪無在一起的半年里,他看見她的逞強與惴惴不安,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時機,告訴她他找了她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