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世子來了。”望思在門外低聲道。
楚犀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著香爐里的灰,明麗的大眼暗了暗,“讓他進來吧。”
楚收似乎特別鐘愛青衣,他緩步而來,衣袖上暗紋飄動若行云流水,舉手投足是良好的貴族禮儀規范卻莫名帶著一分山野之客的閑適,他整個人就像初春竹葉上盛著的一捧雪,干凈得不染纖塵。
“楚收見過攝國殿下。”他躬身行禮,楚犀注意到他耳尖有一點點紅。
楚犀起身還禮,“世子哥哥不必多禮,昨日還要多謝出手相救。”
她儀態極好,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是十足的皇家風范,端莊有禮,又有著渾然天成的高貴凜然,叫人親近不得。
提到昨天的事,楚收的耳尖更紅了,眼神有些躲閃,不敢直視楚犀的眼睛,“分內之事,殿下不必掛懷。”
聽聞是這攝國殿下突然想要修身養性了,皇上便請他來給他的寶貝公主講習佛經,還特意交代,若是公主不想學也不必強求,只要公主高興就行。
皇上對攝國殿下的寵愛與縱容,的確是古往今來,獨一無二。
“世子哥哥是自己人,犀兒也不耍弄你,便實話實說了吧,所謂修身養性不過是騙騙那些老頑固們罷了,好叫他們消停些罷了,犀兒也落個清閑。這一個月世子哥哥住在宮里,只要每日上午來,進了這流光殿,世子哥哥自便即可,便是世子哥哥要打坐禮佛,也是無妨。”楚犀無視他的眼神,自顧自說道。
楚收沒有漏掉她沉靜的眼底一閃而過的狡黠的光,心底有些詫異她的坦誠,那一句“自己人”更是讓他心尖顫了顫,讓他想起幼時偷偷去后山捉魚時溫暖的溪水流過腳背的感覺。
他不是傻子,他知道她在向他示好,為什么呢,為了他德王世子的這個身份嗎,還是為了踏著德王府百年深厚的根基更穩地登上帝位呢?
他探究的目光落在她沉靜宛如深潭的眸子里,那平靜的湖面之下,他卻看見了明媚春光。她對他有算計,他知道。
楚犀似是沒察覺到他的神色,淡淡道,“世子哥哥不必多想,我不過是想與德王府交好罷了,世子哥哥若是不愿,現在出去也無妨,對外我自會宣稱是我飛揚跋扈氣走世子的,世子哥哥依舊是那百姓心中的玉神仙。”
當然,若是能得到這德王府最珍貴的世子,就更好了。
她眼中一片清明,坦蕩蕩的算計反而讓他有些無措,半晌,他道,“德王府世代忠于皇室,何來交不交好一說,殿下言重了。”
他說話的滴水不漏倒是讓楚犀有些驚異,原以為深山佛寺長大的貴公子必是不通世故的,沒想到卻是個聰明警惕的,到底是出身高門顯貴。
“明日上午,楚收便來為殿下講課,還望殿下早作準備。”
“我好像說過我不用你真的教,不過走個過場罷了。”
“佛祖之事,其能隨意,況且修身養性,對于殿下百益而無一害。君無戲言,想必殿下也必是一言九鼎之人。”
他眼中的肅穆認真鎮住了她,打消了她幾乎瞬間想用權勢壓他的念頭,似乎那些陰謀算計,那些金錢權勢,關于他都是一種玷污。
不過,她真的好想破口大罵啊,誰要真的聽那些枯燥乏味的東西啊。
尤其是當她看見他眼中一閃而逝的笑意之時,他絕對是故意的!
勾引人之事,還真是頗為費心費力。
第二日,楚收果然來了,帶著厚厚一卷佛經,楚犀聽著聽著,終于在第九百九十九次眼皮打架后身子一歪沉沉睡了過去。聽望思說,楚收就那樣置若罔聞地對著睡著了的她,講了整整兩個時辰的佛經。
第三日,楚收又來了,這次的佛經薄了許多,楚犀在之前特意點的提神醒腦的熏香中還是沉沉睡了過去,腦袋一點一點的,像小雞啄米。
第四日,楚收什么也沒帶,直接開始講,這次楚犀聽得時間長了些,迷迷蒙蒙地終于第一次聽見他向她拜別的聲音。
第五日……
第六日……
第七日……
……直到第十日,楚收這次帶了一張卷子,上面寫了密密麻麻的梵語,他面無表情地說,“十日已過,是時候檢查一下殿下的學習成果了。”
楚犀沉默著望著那張在她眼中仿佛螞蟻亂爬的卷子,嘆了口氣道,“淮衣,我現在覺得,你不去國子監任職,簡直是我大靖的一大損失。”
淮衣是德王妃為楚收取的字,這些日子,他們也漸漸熟了,楚收有時也會在楚犀的軟磨硬泡下喚她一聲犀兒。
“若我去國子監任職,大靖才會損失更多英才。”
楚犀干脆兩手一攤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老子不會,老子一個字也看不懂。”
他已經習慣了她偶爾的粗魯。他心里的她,從初見的明艷嬌縱,到第二次的沉靜內斂,再到現在的隨性灑脫,似乎永遠也沒有一個確切的樣子,可他就是覺得,就是這樣捉摸不透的她,才是重重迷霧下最真實的她。
“其實這根本不是字。”楚收淡淡道,“是我讓王府后廚娘子的小兒子隨手畫的。”
楚犀第一次感覺到了什么叫咬牙切齒,她緊緊地盯著楚收,一字一頓,像是從牙齒縫里擠出來的,“你,耍,我。”
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后眼睛一彎,笑得天真無邪,“淮衣哥哥,我們打一架吧?”
“皇上今天允了我帶你出宮,你確定要把時間浪費在打架這種事情上?”
楚犀幾乎是瞬間跳到了楚收的面前緊緊挽住他的胳膊,“走吧走吧,淮衣淮衣,我們趕快走吧。”
自從楚收一次沒注意告訴了她他母親給他取的字后,她就成天掛在嘴邊淮衣淮衣地喊,他喜歡她喊他名字的樣子,溫暖熱烈,像一團燃燒的火,濡濕的明麗大眼里干干凈凈,看不到一絲算計與提防。
好像他不是德王府世子,她也不是攝國公主,他們只是尋常百姓家一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堂兄妹。
那兩個字在她舌尖滾過,翻來覆去,好像山間熟透的果子,散發著新鮮誘人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