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犀屏退了隨侍的宮女,孤身一人漫步在宮道上,因為有外國使者入宮,宮內(nèi)處處都掛起了燈籠,白色的紙映出燭火搖晃的輪廓,昏黃的光落在漫長的宮道上,漸漸消逝于盡頭濃墨似的漆黑。
夜風(fēng)拂起她深紅色的衣袂,飄飛間宛如一團熱烈的火,燃燒在這寂寂長夜中。
她想起她小的時候,父皇總是忙于公務(wù)無暇陪她,她有時會偷偷溜出流光殿玩耍,有一次她迷路了,也是這樣一個無星無月的暗夜,漫長得似乎沒有盡頭的宮道,兩邊高高聳立著的朱紅宮墻,她身子瑟縮著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隔著宮墻,她聽見一個女孩唱歌的聲音,聲音低低的,千回百轉(zhuǎn)似是訴不盡的哀怨憂傷。
“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她的聲音很年輕,可歌聲中的滄桑,似已歷過滾滾凡塵。
奶娘說,深宮中女人很多,女人都脆弱,所以悲傷也很多,每一寸燭光都照亮過女人的淚痕,每一方絲帕都擦拭過女人哭花的胭脂,每一株柳樹都停靠著一個寂寞死去的魂魄。
那時她說,她永遠都不會哭的,她要讓這萬千燭光照亮她的大道。
這些年,她不顧群臣反對實施新政,革除舊弊,打壓世家大族的勢力,扶植寒門新貴,得罪了不少宗室和世家的人,雖然在民間她聲望與日俱增,但在朝堂之上她已經(jīng)腹背受敵如履薄冰。
這個國家已經(jīng)太老了,老得泥土下的樹根已經(jīng)開始腐爛。只有連根拔起,才能挽救這棵樹陽光下的綠蔭。
這是她的信仰,她的大道。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燭光落在她的臉上,朦朦朧朧地勾勒出她的輪廓,淡漠的眉眼被暈開了一絲溫柔,她像是沐著心中的圣光,一步一步走向她未知的結(jié)局。
她看到路盡頭有一個跪坐在宮墻邊的男人,他藏在宮墻的陰影里,倚靠著墻,渾身是血,臉上有幾處細小的劍痕,那雙眼宛如雄鷹般凌厲又警惕。
不遠處有急匆匆的腳步聲響起,伴著嘈雜的呼喊聲,楚犀緩緩地走到他身邊,掀開斗篷將他籠在了自己的斗篷下,她背對著那群侍衛(wèi)們,聲音平靜無波,“本宮想一個人呆一會兒,都退下,誰也不許靠近這里。”
那侍衛(wèi)頭領(lǐng)上前道,“可是殿下,剛才有刺客……”
“那是你們的事。”
侍衛(wèi)不敢再多說什么,忙帶著人離開了。
待到腳步聲漸漸遠去,楚犀才掀開斗篷退后一步,她沉默不語,旁若無人地繼續(xù)向遠處走去。
“楚犀!”那男子見著她冷漠的神情,眼中劃過一絲狼狽與陰狠,這一呼喊又牽動了身上的傷口,鮮血涓涓流出。
“三師兄,你再不走,就真得死在這兒了。”她對他的出現(xiàn)似乎沒有一絲驚訝,她永遠都這樣,波瀾不驚,冷漠無情,似乎這世間萬物都不曾入她心間。
“為什么不問問我為何出現(xiàn)在這兒?”顧周捂著胸口流血的傷口,抬起頭目光沉沉地盯著他。
楚犀忽然就笑了,昏黃的燭光下美得驚心動魄,“因為我對我的人絕對的放心,師兄,只要我在,你永遠拿不到你想要的東西。”
“我顧家是被陷害的!”一陣激烈的咳嗽過后他的唇角漫出血泡,本就蒼白的臉染上斑斑血跡,有一絲詭異的美感。
楚犀依舊那么溫柔地笑著,她彎下身子,掏出手帕細細地替他擦去唇角的血漬,“師兄,你明明知道的,顧家是罪有應(yīng)得死有余辜。”
究竟是不是被冤枉的,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她眼角的胭脂層層暈染,仿佛暮春時節(jié)落下的最后一片桃花,籠在昏黃的煙霧里有懾人的瑰麗,那眼中沉沉的黑色仿佛漫出的湖水,淹沒這天地間最后一絲光明,也淹沒他憤怒悲愴的心。
她站起身來,隨手將手帕丟在他腳邊,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離去,濃得像血一樣的紅色漸漸消失在宮道的黑暗盡頭,天地間重歸寂靜。
顧周伸出手撿起那沾上塵土的帕子,那角落小小的犀字染上了他唇角的鮮血,他把帕子攥成一團緊緊地貼在心口,忽然仰天無聲地笑了起來,他笑著笑著,眼角漸漸沁出晶瑩的淚珠,滑過他臉上的劍痕。
太可笑了,簡直太可笑了。
他就像一個笑話,這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個笑話。
這個夜晚,真的太黑了。
像是走了很久很久,又像是只過了短短一瞬,當(dāng)她抬起頭,流光殿氣勢恢宏的匾額就映入她的眼簾。
除了四處守護的隱衛(wèi),喏大的流光殿空無一人,只有微涼的夜風(fēng)卷起滿地落花飛過回廊。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
楚犀覺得自己最近突然變得多愁善感起來,還心軟了許多,若是從前的自己,剛才應(yīng)該會直接殺了顧周吧,他那個樣子,想必是已經(jīng)知道什么了,留一個隱患在身邊可不是她的作風(fēng)。
可是她沒有,她甚至還多嘴提點了他。
她清楚地感覺到在那一瞬間,她的心中劃過一種名叫不忍的情緒。她可憐顧周,可憐他一生汲汲營營為了復(fù)仇到頭來卻不過一場笑話,可憐他被誅九族卻不過因為他深深敬愛的愚蠢母親的一時嫉妒。
可憐他出身簪纓世族,卻不得不在權(quán)力的夾縫中苦苦掙扎,察言觀色逢場作戲。
她不喜歡這樣的自己,顯得那么的軟弱,那么的無能,竟然任由自己那毫無用處的情感支配自己的大腦,這只會成為她的弱點,她的阻礙。
她知道自己為什么改變。
她沿著回廊緩緩前行著,一盞一盞地吹滅懸掛著的燈籠,她身后,寂靜重歸于完全的黑暗,她似是從黑暗中走出,熄滅人間一盞盞光明與希望。
風(fēng)吹起搖晃的燈籠,將昏黃的光影投射在雪白的墻上,隨著一個拖著長長衣裙的人影走過,墻面一片一片暗下來,仿佛一場最鄭重也最寂寞的謝幕。
一切都悄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