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笙靜靜地盯著桌上那碗深棕色的藥汁,目光似是放空,神色有些恍惚。
秦伯望著他的樣子,有些擔憂,喚道,“公子。”
秦笙回過神來,對上秦伯含著隱憂的眼神,溫柔一笑如春風拂面,“無妨,剛才想到些事情一時失神罷了。”
他端起桌上的藥碗一飲而盡,極度的苦澀在唇齒間蔓延開來,他恍若不覺,依舊一副溫和的樣子,眼中似江南三月緩緩様開漣漪的春水,“你剛才說什么?”
“家主說,公子久居老宅,也該出來見見人了,今年四月的武林大會,公子若是感興趣,便同蕭姑娘一起來江都吧。”
秦笙輕笑了一聲,“那老頭兒倒不見外,人蕭崖主可還沒松口。”
“家主說,只要公子想要的,他貼了這張老臉兒,也要為公子求來。”秦伯笑道,眼底卻有一絲莫名的黯然,“家主一向最疼公子,連二小姐都比不得。”
秦笙沉默了一會兒,低垂的眼簾遮住了眸中的神色,半晌,他道,“聽說蕭珣給箬兒寄了一封信。”
秦伯點點頭,言語間有一絲憤慨,“那蕭崖主也委實孟浪了些,二小姐還是個姑娘家,他便寫些什么一見傾心念念不忘的輕薄詞句,若是傳了出去,小姐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哦,他這么說的嗎?”秦笙背靠著椅子,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我倒覺得蕭崖主是個難得的君子呢,他說一見傾心,那便至少是有七分真的。”
“可蕭崖主這些年風流韻事不斷,傳言說他在外還有幾個私生子……”秦伯明顯地不贊同。
秦笙笑著搖了搖頭,“秦伯,你也說了,不過傳言罷了,向來傳言誤人,也害人。”
秦伯沉默了,“公子說得是,但老奴還是覺得,蕭崖主并非良配。”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覺得箬兒應該找一個門當戶對相敬如賓的丈夫,可世間緣分之事一向是說不清的,婚姻是一輩子的事,還是應當合乎箬兒的心意才是。我雖是喜歡蕭珣,但也不會將我的想法強加給她,能不能贏得箬兒的芳心,便是看他蕭臨玉的本事了。”秦笙道。
難得說這么多話,他氣有些不順,忍不住咳了幾聲,秦伯忙上來給他順氣,他止住秦伯的動作,臉色有些蒼白,“送拜帖去給風過崖吧,以秦家的名義邀請蕭崖主和蕭姑娘參加今年江都的武林大會。”
“是,公子。”秦伯雖有些擔心,但觸到秦笙黑得沒有一絲雜質的眼,還是默默低下了頭轉身離去了。
房門被關上了。
秦笙右手捂住嘴唇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他咳得厲害,整個人無力地半身依靠在桌子上,他攤開手掌,平靜地望著掌心殷紅的鮮血,鮮血染上他蒼白的臉和有些干裂的嘴唇,有一種攝人心魄的靡麗凄艷之感。
犀兒,你看,這次我能陪著你一起走了。
他忽然就笑了起來,鮮血落在他淡青色的衣衫上,綻開了一朵朵妖異的彼岸之花。
他聞著身上隱隱約約的月昭花香氣,眼中黑得沒有一絲深潭。
得成比目何辭死,只羨鴛鴦不羨仙。
他強行運用內力壓下身上的香氣,沉聲喚道,“當歸。”
一個黑影悄無聲息落在屋子正中央,是一個通身黑衣的蒙面男子,他整個人身上都散發著血腥氣和肅殺氣。
“犀兒回風過崖了嗎?”秦笙閉上眼晴,似是有些精疲力竭。
當歸的聲音仿佛拉扯的風箱般嘶啞,“蕭姑娘在落邪山脈呆了幾天就回了風過崖,不過,屬下發現,除了蕭崖主的人和蕭姑娘自己的隱衛,還有一派勢力在跟著蕭姑娘。不過他們好像并不想被蕭姑娘發現,一直在暗中幫蕭姑娘排除障礙。”
“是長空玥的人嗎?”他的語氣很平靜,平靜得讓人心驚。
當歸搖頭,似有些疑惑,“之前長空公子是派了人跟著蕭姑娘,但都被蕭崖主暗中派人殺光了,屬下在一邊瞧著,當真是一場惡戰。”
秦笙笑了笑,“看來蕭大崖主,和我竟是心有靈犀呢。”
當歸沉默了一會兒,才遲疑地開口,“公子,屬下有一個猜想不知當不當說。”
“你何時竟也變得這般婆婆媽媽了,有話便說吧。”
“屬下覺得,那些可能是宮里的人。”當歸感覺周圍的氣壓一下子低了下來,“屬下曾試探過他們的武功,雖做了偽裝,但仍能看出大內招式的痕跡。”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繼續跟著蕭姑娘。”他的聲音依舊那么平靜。
待到當歸消失在屋中,秦笙才緩緩睜開雙眼,眼中深沉的黑海翻滾,洶涌的情緒涌出將死寂的暗色虛空撕開一條條裂縫,隱約可見殷紅的血色。從前的江南煙雨,似乎只是一場虛幻的迷夢。
他掌下的桌子轟然倒塌,驚起一地塵埃,他靜靜地坐在飛揚的塵埃間,宛如置身昏黃的燭光下,歲月無聲,便是史冊寸寸成灰化作人人撰寫的戲本,只有那一身青衣的公子隔著陳舊的簾幕,將清瘦卻挺直的背影烙印成永恒。
他死在沾滿塵埃的史冊間,卻又在鮮活的人間醒來,孤身一人歷過滾滾煙塵。
他以為一切都將重新開始,當曾經的傳奇落幕,他們終將在平凡的人世繼續曾經的諾言,卻有一雙手將那厚厚的史冊從架子上拿下撕成碎片,揚在空中與塵埃一起紛紛揚揚落了滿地。
所謂塵埃落定不過一場笑話罷了,命運從來沒有停止玩弄局中人的游戲。
但這一次,他也不再是當初那個心無塵埃手無利刃的小世子了。
他現在心中有硬盾,手中有長劍,踏著尸山血海,走過遍地狼煙,卻獨獨再無那悲天憫人的菩薩心腸。
他不再掙扎于什么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熄滅佛燈,他用血肉筑起長城,用白骨堆起高塔,用最骯臟的手段守護著這浩浩河山,守護著這片她曾熱愛與守望的土地。她不在了,他就用她的手段替她繼續完成她曾經的夢想。
他戴上她曾戴過的面具,也踏上她曾赤腳走過的荊棘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