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康子心目里，阿蓮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女人。她心靈手巧，針線活兒做得極好。愛動，像一只小雀一刻都閑不下來。阿蓮愛笑，笑起來的時候嘴角邊會有兩朵小小淺淺的梨渦，眼睛會瞇成彎彎一條線。

　　齊康順曾經暗自發誓讓阿蓮笑一輩子，但是，他覺得自己沒有做到。帶著阿蓮進城打工，辛辛苦苦許多年也沒掙到多少錢，過的還是苦日子。他恨自己無能，可阿蓮從沒有埋怨過，節儉樸素的日子過得甘之如飴。

　　“這把梯子啊，就是給阿蓮做的，她說站在下面只能看到小小一塊星空，她想站上屋頂看看更多的星星……”順著齊爺爺溝壑縱橫的臉頰，流下了幾滴渾濁的淚：“這輩子她跟著我算是受苦了，所以，老天爺才會早早把她招了回去吧……”

　　“三十多年前，她生了病，為了省錢一聲不吭地瞞著我…這三十年來，我每天晚上都能夢見和你站在這里，你還是那么年輕、愛笑，我每天都在后悔，后悔沒帶你再回次老家…”老人看著天上逐漸亮起的星光，動情地呢喃：“三十年后，終于輪到我了，阿蓮，過不了多久，我也就過去陪你了……”

　　“可是啊，阿蓮，我被人騙了錢，騙了好多……”老人捂著臉哭了起來：“其實兒媳婦說得對啊，沒錢我還買什么藥呢，像你一樣忍著不就好了，現在倒好……我沒臉啊，沒臉啊……”

　　“小姑娘，你說你們為什么還要找我呢？”齊康順抬起頭，滿眼通紅：“我本來，我本來想一個人靜悄悄死在這里啊…我沒法面對我兒子兒媳和孫子啊…”

　　時花韻有些手慌腳亂地從包里掏出紙巾遞過去：“齊爺爺，您別這么說，您家人找不到您都要瘋了……”

　　從底下傳來一陣騷動，明顯是其他人找過來了。

　　“爸！”

　　“爺爺！”

　　“齊大爺！”

　　齊明星和他老婆兒子，警察和電臺同事，一大伙人都圍在下面。

　　看見自己的父親，齊明星什么都不顧地就往梯子上爬，力度沒掌握好差點把梯子弄倒，多虧附近幾個人眼疾手快扶穩了梯子，他才沒摔下來。他老婆和兒子緊隨其后，順著梯子爬上屋頂。

　　齊明星和他媳婦‘嘭’一聲跪在齊康順面前，老人一看兒子兒媳終究抑制不住悲戚地哭出聲來。

　　“爸爸，可讓我們找到您啦……”齊明星趴在父親膝頭邊哭邊說。

　　他的妻子在一旁也抹著眼淚哭道：“爸，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說那么重的話惹您生氣……”

　　“兒啊，不是你們的錯，你們沒錯……錯的是我啊，都是我的錯，我老糊涂了……”齊爺爺捶胸哭嚎著和自己的兒子兒媳抱在一塊。

　　齊爺爺的孫子站在一旁，穿著高中校服，眼圈紅紅的，緊緊握著拳頭，強忍著眼淚。

　　時花韻看到齊爺爺的家人都到了，便慢慢退出，把屋頂留給重新團圓的一家人。

　　下梯子的時候偶然對上齊家孫子的目光，只一瞬間齊家孫子把頭別了過去，盯向別處。時花韻感覺他看她的目光似乎有些奇怪，可是自己從前沒有見過他啊，也許是因為天太暗看錯了，時花韻搖搖頭從木梯最后一節踏板上跳了下來。

　　“這次多虧了你們電臺，尤其是你，時組長，發揮了關鍵作用。”張警官走了過來，給時花韻遞了張濕巾讓她擦下手。

　　“不過，我很好奇一點，”張揚警官等她擦完手，問道：“時組長，你怎么一下就能找到齊康順老人的？而且聽你同事說，是你開車領路的，青林區都廢棄了兩三年了……”

　　時花韻心中一驚，做警察的果然眼光犀利。正準備如實回答的時候，張揚警官突然拍了下腦門，靈光乍現似的說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們電臺之前做過和青林區有關的報道，所以熟悉路。至于你為什么一下子能找到齊康順老人，一定是因為之前電臺找人找得多了，所以你有經驗了。怎么樣，我的推理對不對？”

　　聽此論斷，時花韻不由目瞪口呆，這是什么清奇的邏輯推理？

　　看見時花韻瞪大了眼睛一言不發的樣子，張警官以為時花韻是被自己精準的論斷驚呆了，不由洋洋得意起來。

　　不忍打斷笑得像個孩子的張警官，時花韻扯出一個摻雜著苦笑的假笑，點點頭。

　　“對了，前兩天市局組織展開了打擊保健品騙局的專項行動，騙了齊康順老人的騙子也落網了，多少可以幫齊康順老人追回點損失。”張警官補充道。

　　“那實在太好了。”時花韻聽到這個消息，衷心為齊老人感到高興。

　　“時組長！”江桐跑了過來：“我還擔心你迷路呢，看你那會兒心神不寧的，萬一你出點什么事……”萬一你出點什么事，我搞不好會被江楓那個臭小子揍一頓，這句話的后半句江桐自然是沒有說出聲的。

　　“謝謝。”時花韻笑了一下，眼角的余光掃到齊康順一家已經從屋頂下來，齊明星和他老婆兒子往自己這個方向走。

　　“謝謝你們了，實在謝謝你們了！”齊明星和老婆不斷向張警察鞠躬道謝。“你們是電臺的吧，真是謝謝你們了，要不是你們，還不知道……”齊明星和老婆說著說著似乎又要哭了。

　　江桐和時花韻急忙安慰著：“人找到就好……”

　　看見父母對著江桐和時花韻道謝，原本站在他們身后的低著頭一言不發的兒子突然抬頭看向時花韻，眼神復雜。

　　他的眼神，和剛才在屋頂上看向她的一樣奇怪復雜，不，甚至多了些內容。似乎有點不屑，或者說是厭惡和憤怒？！為什么會是這樣的眼神？時花韻不解。

　　齊家人在張警官的陪同下，向外走去。時花韻對齊家孫子的目光放心不下，追了過去，攔住了最后一個上車的齊家孫子。

　　“稍等一下！”時花韻喊著跑到車前。

　　“怎么了？”齊家孫子比她高出整整一個頭，一手搭在半開的車門上，居高臨下的盯著她。青春期的男孩聲音低沉，他的語氣壓抑著憤怒：“怎么了？還想采訪什么嗎？電臺大媽？”

　　電臺大媽？時花韻被完全噎住，這個男孩是真的討厭她。

　　“怎么？不說話了？”齊家孫子用鼻子冷聲地哼道：“你們電臺的人不是都挺能編的嗎？你們的報道把我爸爸塑造成不孝子，失敗的中年男人……把我媽媽又說成什么當代惡媳婦，你們說話可真有水平……”

　　齊家孫子冷笑了一下：“對了，你們之前還想挖我的料是不是？那我現在就告訴你，我啊，就是個不愛學習不上進的小混混，畢竟不孝子和惡媳婦的小孩怎么可能好嘛……”

　　“以后別讓我們再見到你！我覺得你們電臺惡心死了！”

　　‘嘭’一聲，齊家孫子上車，也不提醒一下離他很近的時花韻，狠狠地甩上車門。

　　站在一旁的時花韻差點被猛然關上的車門砸到，條件反射地退后了幾步后，心臟還在‘咚咚’直跳。

　　從剛才開始，時花韻就沒說上話，不過聯想他的話……李寧宇，一定是李寧宇的新聞報道，這幾天電臺見到她都笑嘻嘻的，還說過什么感謝張警官帶來的案子，終于讓她逮到一個爆點新聞……

　　時花韻皺著眉頭，咬了下嘴唇，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面前的車門緊閉，從車窗里看不清齊家孫子的表情。時花韻感覺內心苦澀，想去解釋，可電臺對他的傷害已經造成了。

　　最后看了幾眼車子，時花韻轉身離開了，腳步和心情都變得越發沉重。失蹤的老人找到了，為什么高興不起來？

　　“時組長嗎？”身后，齊明星叫住了她：“我聽他們剛才這么稱呼您……”

　　時花韻轉頭，看見齊明星跑了過來。比起第一次見他的模樣，現在的齊明星身上皺巴的西服沾著土，臉上一雙眼睛布滿血絲，看上去狼狽不堪。

　　“時組長，實在對不起，我家齊麒這孩子不懂事，我剛才已經說過他了……都怪我和他媽平常忙工作的事，也沒好好管教他，我代他給您您道歉了……”邊說齊明星邊低頭彎腰。

　　“快別這樣，”時花韻扶起齊明星：“齊先生，我真的沒事……您兒子說得沒錯，這次確實是我們電臺做的不好……”

　　“沒有的事，”齊明星站直了身子，滿臉堆笑地否認：“李組長給我看了新聞稿，我同意才播的，就是齊麒這小子過分解讀了而已，他個小屁孩懂個什么……李組長說得沒錯，這樣報道能擴大影響力，討論的人多了，關注的人多了，找到我爸的幾率就大了……”

　　“不是的……”看到齊明星這個樣子，時花韻眉頭皺得更緊了。

　　“時組長，說實話，被說幾下但能找到我爸，值著呢，真的。”齊明星說道，露出一口不整齊的牙笑了。

　　“可是……唉……”時花韻終是嘆了口氣。

　　“通過這件事，我也意識到我們平常陪我爸的時間實在太少了……自從我媽去世以后，我爸的脾氣也差了很多，說幾句就會吵架，他根本就不講道理，我們關系也不如以前……都怪我，我應該理解我爸的……”齊明星自責道。

　　“現在開始也不算晚！”時花韻說道：“對了，齊先生，有時間帶齊爺爺去醫院檢查一下吧……”

　　聽了這話，齊明星表情一滯，緊張起來：“我爸，怎么了嗎？”

　　“在屋頂的時候，”時花韻說道：“齊爺爺說到三十年前他的妻子生病，三十年過去終于輪到他了……我在想，也許齊爺爺買藥是為了治病……”

　　“不可能……”齊明星難以置信，眼神漸漸灰暗：“不可能……”

　　“齊先生？”

　　“癌癥。”齊明星喃喃道：“我媽是因為癌癥走的啊……”

　　時花韻沒想到她會聽到‘癌癥’兩個字，心被揪了起來。

　　“齊先生，”時花韻鎮定了一下，從包里掏出了名片夾，拿出其中一張遞了過去：“不一定是癌癥的，有可能誤診的。您帶齊爺爺仔細檢查一下，這個醫生是給我爸媽每年做體檢的醫生，很嚴謹的……”

　　時花韻說著又把自己的名片遞了過去：“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幫忙的，可以給我打電話……”

　　“謝謝，”齊明星伸雙手接過了名片，小心翼翼放進了口袋：“時組長，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我會帶我爸好好檢查一下的，無論結果怎么樣……”

　　沒有燈光的青林區上空，依舊有千萬顆星星閃爍。

　　一如半個世紀前依偎在一起的康子和阿蓮，看到的那樣。現在，星空下只有一架木梯孤零零搭在墻邊，物是人非。

　　目送車子漸漸離開，時花韻心里五味雜全。

　　江桐走到她身旁，拍了下她肩膀，說道：“大團圓結局，真好。”

　　“嗯……”時花韻看了眼江桐的眼睛，問道：“你默許了？”

　　江桐沉默，他知道時花韻問的是什么，李組長的新聞播稿，確實最后是他審核通過的。

　　“你默許了。”時花韻說道。

　　這一句不是疑問，而是肯定。時花韻知道江桐審核過的稿子，一定不會出現偏激的字眼，一定是接近新聞真實的稿件。但這種事情一旦播送出去，聽眾們會根據自己的想像自然而然給齊明星和他老婆打上差勁兒的標簽。有了熱度，關注的人多了，找到老人就會變得更容易些。回想起來，周大叔的電話，不正是通過電臺知道齊家的私事才確定了老人的位置嗎……甚至新聞稿也得到了齊明星的同意，每一步都是為了找到齊康順老人，結果也如愿所償的找到人了。可是，齊麒的眼神告訴她這件事一定出錯了……

　　時花韻沒再說話，擦著江桐的身子離開。

　　江桐內心也很苦澀，他又何嘗沒有否定那個新聞稿，可是齊明星找他求他甚至都跪了下來…‘播吧，只要能找到我爸，求求您了江策劃……’齊明星苦苦哀求的身影還歷歷在目……

　　“還是讓你失望了……”江桐看著前面時花韻消失的方向，輕輕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