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天氣,又下起清清冷冷的陰雨,沖刷著圍墻邊幾株白楊樹沙沙作響。
學校是建在南宋某位公主的陵上,這兒很久以前就叫公主墳,據說是鳳凰展翅的地勢,風水極好,朝代更迭,后建的寺廟性質發生變化,慢慢的對外開放,遠近的人都來上香請愿,當地人有事沒事都來轉轉,古木參天流水池塘,環境很清幽,比公園風景都優美。后來六十年代一把火將廟宇燒得精光。學校在原來的舊址上修建,因勢利導,建筑都很古典,校門口兩棵枝繁葉茂的紫花槐,據說是四百多年前寺廟方丈親手種的,黝黑的橫額在枝葉間若隱若現。
莊妍指著教學樓前的一塊空地,說看見沒,那兒下雨從不濕的,特邪門,據說是當年和尚們念經的地方。
爬山虎密密匝匝的從樓頂傾泄下來,推開窗戶就可以夠到。教室門是木質,朱紅色,配著墨綠色的格子窗,給人很懷舊的感覺。教學樓窗戶下面是一排排的小花圃,種了薔薇和月季,夏天的時候,爬山虎蜿蜒而上,形成一道道密森森的綠墻,和樓頂傾瀉而下的交錯生長。學校大門也是木質的,圍著一圈柵欄,稀疏的蔓著爬山虎,總讓宋笙遠想起哥特式頹敗的老教堂。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宋笙遠的同桌陳恪都沒有來上課。宋笙遠忍不住問莊妍,莊妍含含糊糊,說他家出了點事兒。
宋笙遠因為莊妍的關系和王暢漸漸熟絡,還認識了另外一個插班生張斯羽,張斯羽和王暢莊妍從小就認識,本來在八班,這學期轉到了五班。
張斯羽最喜歡干的事情是和王暢斗嘴,兩個人一下課就雞飛狗跳,上課還要隔空宣戰。莊妍最喜歡的事情是站樓道里和其他班女孩子聊天,她的朋友遍布各個年級各個班級,不同于李媛的籠絡收買人心,找莊妍的女孩子是真喜歡和她相處。
放學的時候莊妍約宋笙遠一起走,并問她周末能不能一起去逛街,說很喜歡宋笙遠送她那包紙,想再買些。
宋笙遠想了想,答應了。
莊妍對她的親昵她能感受到,就是因為能感受到,才有點感動,不忍抗拒。一朝被蛇咬,她這樣害怕和女生相處的人,也不忍拒絕莊妍這樣的女孩子。
女生的友誼開始的就是這樣奇怪。
周六的時候宋笙遠和莊妍去福潤買了好看的紙巾,逛了文具店和精品店,莊妍對這一片兒熟得很,如數家珍的告訴宋笙遠哪一家信紙好看,哪一家東西賣得貴,哪一家新進了明星貼紙。宋笙遠以前一直不理解女生手拉手逛街的樂趣,和莊妍逛了一上午,她不覺得無趣,反而興致滿滿。
快下午的時候莊妍拉著宋笙遠去KFC,問宋笙遠吃什么,宋笙遠搖搖頭,說我媽不讓吃這些東西。莊妍偷笑,我媽媽也不讓吃,我每次周末出來偷偷吃,然后說在同學家吃過飯了,嘻嘻。
莊妍端了餐盤過來,將田園脆雞堡推宋笙遠跟前,自己拿了香辣堡,說你不吃辣,我給你點了這個。
聊天的時候莊妍說咱們班刺頭多,第一個就是你同桌陳恪,全班女生都不惹他,你不行給老班說說,給你換個。
宋笙遠說算了吧,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要舍身成佛了。
宋笙遠后來再沒吃過那樣可口的快餐,薯條酥脆酸甜,一口可樂下去感覺全身要冒泡泡。
后來宋笙遠不知道莊妍什么時候開始對吃挑剔,不再吃辣,好像莊妍不知道宋笙遠什么時候嗜辣如命。
周一到教室的時候,宋笙遠隔壁桌上趴著一個男生正睡覺,腦袋深深的埋胳膊里,周圍吵吵鬧鬧,讀書聲朗朗,他睡的十分安穩。
呦呦呦,神秘的同桌陳恪終于開學了。
早讀的時候陳恪還在睡覺,宋笙遠課文讀的忐忑不安,磕磕絆絆,生怕班主任進來發現他。
好在早讀安全度過。
早操的時候陳恪還在睡覺,同學們陸陸續續往出走,宋笙遠糾結了好一會兒,輕輕撞撞陳恪胳膊,“同學,要早操了。”
陳恪頭往更深處埋了埋,壓根兒沒搭理她。
宋笙遠討了個沒趣兒,悻悻的出教室。
她已經盡到了同桌的義務,至于陳恪逃早操會不會被教導處老師發現,那就得他自求多福了。
早操回來的時候陳恪座位空蕩蕩,宋笙遠坐好,準備從書包里拿出作業,手一伸抽屜摸到好幾團紙。
拿出來一看,宋笙遠鼻子簡直要氣歪了,原來是剛發的周測卷,陳恪全揉了塞她抽屜。
上課鈴響的時候陳恪才回來,還在門口和人依依不舍,要女生還好,聽說話是個男生,真讓人忍不住打哆嗦。
宋笙遠怒氣沖沖的看著陳恪背影,心里有個小人對他猛一頓拳打腳踢。
陳恪進來的時候,宋笙遠余光瞥見他的臉。
嘖,一個男孩子,皮膚比女孩子還白皙細膩,眉毛濃濃眼睛大大,明明帥氣陽光非要裝冷酷。
宋笙遠以為陳恪會叫她讓一讓,讓他進去。
陳恪直接手支著桌子靈巧的跳進座位,宋笙遠的一根頭發絲兒他都沒碰到。
宋笙遠暗暗佩服,佩服完繼續鬧心。
莊妍已經說過,陳恪脾氣臭得很,不愛和女生同桌。
當然也沒有女生愿意和陳恪同桌,為什么?陳恪冷酷無情啊,削女生面子太拿手。
據說初一的時候有八個女生自愿坐陳恪旁邊,信誓旦旦的要幫老師監督陳恪上課認真學習,那時候陳恪座位還在倒數第三排,老師的視線盲區。
陳恪對第一個女生說,你腿那么粗,穿裙子不好看。
第一個女生哭哭啼啼的走了。
陳恪對第二個女生說,這么簡單的數學題你都算錯,豬啊你。
第二個女生怒氣沖沖走了。
陳恪對第三個女生說,你頭發干枯毛躁枯黃,還沒我的好。說完甩一甩自己的秀發,用飄柔,就是這么自信。
第三個女生面紅耳赤的走了。
陳恪對第四個女生說,你談過幾個男朋友。
第四個女生直接去了老師辦公室,說陳恪不要臉。
……
陳恪這些光榮事跡沈美女也有耳聞,所以初二一開學她就把陳恪放第一組第一排,方便監督。
正收拾課桌,陳恪說,“我不和女生同桌,你換個座位去。”
“不。”宋笙遠干脆地說。
陳恪嘿了聲,正準備說句什么,陳恪嘴里的沈無常進來。
沈無常說,新學年新氣象,咱來換個座位,班長已經排好了,大家都站外面去。
天籟之音!
宋笙遠起身往出走,陳恪也站起來,腳一踢板凳,她剛好磕上面。
怒發沖冠怒不可遏怒氣沖沖的宋笙遠再淡定不了,正要除暴安良,莊妍拉走她。宋笙遠狠狠的瞪了陳恪一眼,忍氣吞聲往外走。
“沒磕破吧?”宋笙遠金豆豆差點下來。
莊妍好一陣兒安慰,說陳恪脾氣臭,人好著呢,最近家里出了點事兒心情不好。宋笙遠剛覺得氣順了點,班長就念到,陳恪宋笙遠。
啊啊啊啊啊啊。
宋笙遠心里的小人狂喊,讓我死去吧。
陳恪瞪著宋笙遠,宋笙遠瞪著陳恪。
宋笙遠心想,眼睛大了不起是么,我努力睜,比你還大!
陳恪喊,“汪洋你腦子被老班踢了吧!誰和她同桌!”
“這是老班指定的,有問題私下解決。”班長汪洋很無奈的說。
陳恪摔了門往進走,宋笙遠跟上。
找沈美女換座位不現實,自己主動坐后面那就是自甘墮落。宋笙遠決心好好學習,擺脫自己在漢南一中的學習環境,所以咬著牙堅持,任陳恪怎么打擊都不為所動,認真聽課,認真做筆記,認真寫作業。
陳恪說你翻書聲音小點,吵到我睡覺了。宋笙遠沒搭理他,繼續翻書。
陳恪說別吃麻圓了,你臉這么圓。宋笙遠白了他一眼。
陳恪說你看化學老師架的玻璃瓶底兒,還挺聚光。宋笙遠瞪了他一眼。
陳恪說沈無常進來,你為什么不叫醒我。宋笙遠說昨天我數學課睡著你也沒叫我。
兩周后,莊妍衷心的說,宋宋,咱班女生都無比感謝你,因為你替她們解決了一直以來無法解決且導致內訌的問題。
宋笙遠呵呵呵呵呵。
班上女生都驚訝于宋笙遠為何還未換座位。其實吧,她實在害怕和陳恪說話,不是噎的她無語至極,便是損的她無地自容。和陳恪同桌的時候宋笙遠才知道自己臉皮有多厚。
奇怪的是,外班的女生似乎對陳恪情有獨鐘,宋笙遠座位總有高年級的學姐三五成群擠滿,上課鈴響了才回去。
十分影響宋笙遠看小說。
和陳恪怎么樣熟起來宋笙遠已忘記。她只記得周一的一個早上,陳恪主動休戰主動示好,伸出手來,極其諂媚的笑瞇瞇,“攆不走你,以后就是戰友了,搞好同桌關系。”
宋笙遠伸出手,和他握了握,“搞好同桌關系。”
陳恪松開手的時候宋笙遠發現自己一手心墨水。
宋笙遠去后排水管沖了沖手,回來繼續寫作業。
陳恪這才覺得沒勁兒,結束了和宋笙遠的斗智斗勇。
其實和陳恪同桌也挺好,至少沒有人敢打擾宋笙遠睡覺,宋笙遠也最痛恨擾她清夢的人。她被納在了陳恪的勢力范圍,男生們不再那么排斥,女生中有些也開始和她交好,走在校園里,會有女生指著說,那就是陳恪同桌,還有人會找到她,小妹,誰要欺負你來找我啊,我是某某班某某人,等等,真是歟有榮焉。
宋笙遠都不知道是該感激他還是該踢死他。
他們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雖然他們從來都是俱損。老師點名會一塊點,陳恪宋笙遠,站外面去(老師冤枉啊!是陳恪打擾我學習我才打他!),陳恪宋笙遠,又是你們兩個不交作業(老師冤枉啊!班上只有幾個人交作業!),陳恪宋笙遠,信不信我把你們兩個塞垃圾桶(老師冤枉啊!陳恪在我書上畫娃娃!)
……
好吧,宋笙遠承認,他們真的是全班表面上看起來最和諧友愛的同桌。
再跟陳恪混下去,宋笙遠心想我一定會淪落成人渣,祖國將來缺少我這根棟梁,四化建設得放慢多少年啊。
于是她討好的趴過去,同桌,你從來都是最善良最可愛最英俊最什么省略一千形容詞,所以你肯定會同意對不對。宋笙遠搖他,一臉諂媚相。
陳恪迷迷瞪瞪的偏過頭來,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趴桌子上,他們臉部一掌之隔,宋笙遠可以看見他白皙皮膚上細細的絨毛,長長的眼睫遮住眼睛,微微翼動。宋笙遠不動聲色的往后讓了讓,又默默斟酌了一下用詞,緩緩開口,“那個,我看你和周朵朵每天這么遠距離傳情,實在辛苦的很,你同桌我呢,有顆無比善良的仁愛之心,決定成人之美,忍痛及非常舍不得你的和她換下座位成全你們,好不好?”
“不好。”陳恪閉眼養神,果斷的回答。
“那個,你不是,呃,很喜歡她么,坐一起多方便。”宋笙遠不放棄不放棄。
“不換。”陳恪清脆的說。
“呃,我看,你很喜歡和劉寶寶聊天,呃,難道你喜歡她?啊呀,你早說嘛,我這就和她換座位。”宋笙遠繼續出賣良心。
“滾。”陳恪已經不耐煩。
“那你想和誰同桌?告訴我,我一定不畏艱難的促成!”宋笙遠繼續不知死活,豁出去了。
陳恪睜開眼睛,定定的看著宋笙遠。
宋笙遠裝作找書,避開他的目光,陳恪懶洋洋的說,“不換,我就和你坐,你走哪我跟哪,除非你有本事出五班。”
宋笙遠哀嘆一聲,倒在了桌子上,陳恪賤笑。
相處下來宋笙遠發現他們有幾個興趣愛好還一樣,比如都喜歡看漫畫,喜歡聽周杰倫,喜歡懸疑小說。
陳恪趴在桌上哼七里香,輕輕地歌聲混著夏風,無由的動聽。
正在寫作業的宋笙遠認真糾正他,是粉筆。
陳恪頓了下,歌聲停住,又從頭哼了遍,然后沒好氣的說,是鉛筆。
宋笙遠肯定地說,是粉筆。
他們面紅耳赤的爭辯了好一會兒究竟是手中的鉛筆還是粉筆,宋笙遠說我昨晚看著我家磁帶歌詞聽了好幾遍,是粉筆。
陳恪說你買的是盜版磁帶。
宋笙遠氣呼呼的說,一盤四塊五呢。
看宋笙遠氣呼呼,陳恪支著頭笑了下,說,對,我記錯了,是粉筆。
宋笙遠轉怒為笑,拍拍他的腦袋,這才乖嘛。
陳恪說,滾。
陳恪說滾字兒的時候面帶微笑,字正腔圓的發音,牙齒縫里往外緩緩地吐音節,還挺好聽。
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正值元旦,陳恪團了雪球塞正津津有味讀席絹的宋笙遠脖子里。溫熱滑膩的皮膚感到刺骨的一陣冰涼,宋笙遠冷的一哆嗦,立刻炸毛,“陳恪!你好幼稚!”
幼稚的陳恪左手團的雪拍宋笙遠臉頰上,宋笙遠徹底炸毛,嗷嗷嗷抓著陳恪胳膊暴打。
教室里這樣被女生追著暴打的男生不在少數,唯一被男生追著暴打是張斯羽。
追打她的男生是王暢。
這群同學們不像漢南一中的同學們帶著面具,他們快樂活潑,直抒胸臆,宋笙遠不排斥他們。
元旦晚會的時候莊妍臨場念了一首詩。
因為這首詩,宋笙遠眼睛蓄滿淚水,終于決定敞開心扉,接納每一個愿意親近她的人。
莊妍在講臺上抑揚頓挫,嘴唇紅潤如櫻,聲音嬌婉。
“別再為你所干了的事情悲傷:
玫瑰有刺兒,銀泉也帶有泥漿;
日食和烏云會玷污太陽和月亮,
可惡的蛀蟲也要在嬌蕾里生長。
沒有人不犯錯誤,我也犯錯誤……”
宋笙遠心想,妍妍真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