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峘終于，躺在床上靜靜嘆了口氣：“你吃吧。”

　　就如同平時的對話一樣。但是清燎只是點點頭，沒有動。

　　方峘快要走了。或許兩人都知道了這一點。等她回去吃飯的時候，方峘可能就要死了。

　　但是清燎想要陪著他度過最后的時間。所以沒有動身。

　　方峘靜靜地看著她，好像想要把她的每一個輪廓都印在腦海里一樣。

　　如實說的話，清燎如今并不漂亮。她的身體隨方峘的老去而逐步變老。如今只能算作一副形同枯槁的老嫗罷了。

　　但那雙眼睛還是那么清澈無垠，毫無變化。

　　方峘靜靜地看了會兒，心里猛然不覺察的一絲痛意浮現。就好像，已經隱藏了很久，如今終于徹底浮現在表面了一樣。

　　結合他之前趕走傭人的行為，清燎或許能明白他心里想要說些什么。

　　方峘緩緩開口：“清燎……”

　　“你養著我，一輩子。我很感激你。”清燎在他說話之前就說了：“你也是我這一生唯一的愛人。”

　　但是方峘的眼前卻突地一暗。聰明的清燎肯定早知道他要開口問些什么。

　　方峘不甘心。這一輩子，清燎都沒有愛上過他。

　　一切，只是他的執念和強求。

　　“如果，我沒有那些外在因素，你還會愛上我嗎？“方峘依舊有著最后的執念：“權力，地位，或者是金錢之外，你會……和我在一起嗎？”

　　清燎認真地看著他，想了想：“會。”而且如果不是你的錢，我或許會跟你在一起的更加容易些。

　　畢竟她只是想要一個人一輩子的愛。

　　方峘的眼里閃過一絲疑惑感，最后他說：“你是不是……有什么瞞著我？”

　　“我希望你能告訴我。如果能在我死前，了解你的一切……”

　　清燎俯下身來，對著他的目光，說：“你真的，想知道嗎？”

　　方峘看著她的眼睛，緩緩點了下頭。

　　心里仿佛有什么快要蹦出來，熾熱的熔巖將心臟包裹。他沒想到自己事到如今，還是那么想知道清燎的一切。

　　這么些年來，清燎身邊沒有別人。她的一切人際關系他都掌握的清清楚楚。沒有家人，朋友也就在四十年前的云霖關系還近一點。其余的人沒有。

　　清燎的一切生活都好像是圍著他而存在的。

　　她活潑好動，會給他的生活帶來很多他自己完全不會嘗試的事。而且也像方峘想的那樣，清燎會一直陪著他，對他好。給他整理衣服和個人物品。她也學會了做飯和洗衣服等家務事。偶爾在方峘忙的時候會做。完全不讓他有起疑的地方。

　　但方峘還是不安。來自于莫名什么地方的沒有安全感。

　　清燎沒有愛過他，也沒有愛過別人。那她留在這里的原因是什么？

　　她對他好的原因是什么？

　　方峘發現自己非常想知道。但他沒有絲毫線索，在這之前的時候也不敢說。因為他怕拆穿了某個禁忌的偽裝，會讓他這一生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化作飛灰。

　　直到這最后一刻。方峘終于沒有了往常的顧忌。

　　“告訴我。”他仰頭看著清燎，近乎執著的追問：“告訴我，你為了什么……”

　　清燎站起身，站直了身體。站在背光的地方。方峘幾乎只能看到她的眼睛的神采。

　　然后，他的眼睛一下睜大了！

　　他看到，清燎身體表面，就像褪去了墻皮的墻壁一樣，層層剝落掉落下來。露出了里面真實的身體。

　　——那是年輕時期的清燎。面容就如同跟他見面的那一天。

　　那一刻方峘簡直不可置信。如果他不是老眼昏花了的話，這簡直超出了他這些年全部的認知。

　　清燎低頭，恢復了少女體態的她仿佛帶著方峘一起穿越了時空，回到了那曾經的年少歲月。

　　她低下頭去吻住他的額頭，說：“現在，你看到了。”

　　“是因為我……快要死了嗎。”方峘喃喃的問：“所以你才告訴我？”

　　清燎一言不發。但沉默就意味著確認。

　　方峘的手漸漸失去力氣。他想要伸手去拉住那個人，都沒有辦到。

　　原來，死之前的那一幕讓他知道，一切都是他的一場夢。是他自認幸福又美滿的一生。卻不過是別人的白駒過隙。

　　當光線徹底從那雙眼睛里消失的時刻，他突生一種不甘。

　　他的人生是如此短暫，短暫到他緊緊拉住的生活，只有那人的一點點。甚至，一點點都沒有。

　　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全部的在乎和記憶，在那個人的眼中只是短短的一瞬。自己對她來說，其實什么也不是。

　　方峘在一片黑暗中發出怒吼，他不愿就這么死去。如果，如果還能活下去的話。

　　他愿意用自己的一切來交換。

　　……但他終歸還是死了。

　　清燎靜靜地站在床頭，疑惑地看著方峘老去的臉。

　　“他為什么不閉上眼睛呢？”沉默了許久過后，她提出自己的疑問。

　　花鏡說：“……或許是有別的什么原因吧。人類的死法那么多，誰能挨個說明白。”

　　但是清燎開口，將花鏡不愿意告訴她的話都說出來：“人類有個詞叫做，死不瞑目。”

　　“他是因為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情，才會死不瞑目的嗎？”

　　“他的一生都很美滿。你在后面的人生里，盡職的做到了一個妻子的義務。他還能有什么不滿的呢？”花鏡道。

　　清燎說：“我也……不知道。”

　　但是，就此道別了。

　　清燎伸了伸手，一絲少許的微光在掌心里迸發，好似初春的萌芽：“我的力量……真的回復了一部分。”

　　“雖然只有少到不可言說的一部分。也足以令我們脫離這個世界了。”花鏡高興地說：“你離回家之路又近了一步。”

　　“這就是被愛嗎？”清燎凝視著手心里說：“被一個人一生只有一次的愛慕？”

　　她不懂。但是她接受了。

　　“先離開這個世界吧。”花鏡說：“一個世界估計只能供給你一次‘被愛’的力量。我們需要去下一個世界尋找目標了。”

　　“嗯。”清燎點點頭。然后輕輕一下抬手。

　　四周的房子內部開始變化，露出了底下灰褐色的土壤。土壤將躺在床上的方峘連同床鋪一起吞噬，進了地下很深很深的地方。

　　“這就叫做，入土為安？”清燎歪歪頭，思索到了這一個詞語。然后。看了看天空。掌心迸發出流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