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慶功宴吃完,顏良雖然獲了嘉獎,但絲毫沒有什么高興的念頭,反而覺得異常地辛苦。
原先的顏良性格直爽,待人的表現大約便和今天懟劉備瞪郭圖一般,但如今的顏良心里可裝了好多奇奇怪怪的東西,既想要示人以親近,又想要堅持披著粗豪漢子的偽裝,那自然叫一個累字了得。
并且顏良今天心里一直有個疑問,那便是郭圖這廝是如何在袁紹面前顛倒是非扭轉乾坤的,明明自己和蘇游連通一氣在奏報里好好給郭圖挖了不少坑,但這廝居然一丁點兒事情都沒有,還受了袁大將軍的嘉獎,名字還排在自己和蘇游之前。
有問題就要問,憋在心里萬一憋壞了自己可虧得慌,顏良決定不把這個問題埋在自己心里,他叫上了顏枚,帶上了特意備好的錦盒,然后就趁著夜色出了營門。
整個延津渡以南數里之內都布滿了河北軍的營房,時不時有守夜的兵卒來回巡梭,這里可是袁大將軍的駐地,安全保衛工作還是十分到位,顏良也不敢魯莽行事,配合著校驗了幾回令符才來到目的地。
顏良所要尋找的答疑解惑之處自然是率先拋來橄欖枝的逢紀逢元圖,他到了逢紀的居處外報上名去,不多時逢紀赤著足套著雙麻履就親自迎了出來。
“哈哈哈,難怪我躺在榻上卻了無睡意,原來是立善夤夜來訪。”
顏良心里翻了個白眼,你們天天晚睡的習慣我會不知道?這難道還怪我咯?
“打擾了元圖先生的清夢,在下不勝惶恐。”
“哎,哪里話來,哪里話來,快快里邊請。”
逢紀的軍帳雖然沒有顏良的那么大,但是也十分寬敞,里邊床榻案幾齊全,如今書案之上放著好幾卷書冊,旁邊的燭臺上三支羊脂燭燃到一半,角落里還有一座香爐冒出香煙裊裊,絲毫看不出像要睡下的樣子。
二人相對坐下后,顏良便正色拜道:“前數日虧得元圖先生遣人前來送信,不然在下怕是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良此番專為致謝而來。”
逢紀四十余歲,生得相貌堂堂,雖然只是著了燕居便服,但也看上去氣度不凡,聞聽顏良的話,雙手虛托道:“些許小事,何足掛齒。”
“于元圖先生乃是舉手之勞,于良卻所獲匪淺。”
見顏良姿態放得很低,話又說得漂亮,逢紀心中舒暢,隨口應道:“好說,好說,討逆將軍為國效力奮不顧身,老夫自當盡力為前線將士綏寧后路,不使某些心懷叵測之人構陷離間。”
對于逢紀隱晦的說辭,顏良自然領會得,他從顏枚手中接過錦盒,放在逢紀面前的書案上道:“前數日良偶得一前人所注之書,奈何良學問淺薄,不能領會其中妙旨,故欲向元圖先生請教一二,不知……”
看著案上的錦盒,聽顏良欲言又止,逢紀哪里還不懂是什么意思,便問道:“噢?卻是哪位賢達所注之書?”
逢紀也只是隨口一問,倒也沒太在意,在他的印象里顏良這等粗豪漢子多半是托詞送書,實際上錦盒里的書冊下壓的都是金銀財貨,袁紹手下那幫統兵武將們前來求逢紀代為美言的時候就沒少干這種事情。
對于自己那些同僚們的粗鄙手段顏良自然是一清二楚,了不過他卻和那些無腦蠢貨不同,鄭重其事地說道:“此中乃是故太尉,牟平祖榮公所注之《儀禮》,還請元圖先生惠鑒。”
逢紀聽聞之下再不淡定,驚愕道:“啊?真是太尉祖榮公所注之書?”
“此書得自故東郡守劉德遠手中,乃是其親筆抄錄,應不為假,先生可打開詳看。”
逢紀一聽書的來歷煞有介事,又想到劉延是故太尉劉寵之侄,心里就信了七八分。
于是逢紀神情一肅,將錦盒端正放平,然后緩緩打開,只見錦盒里果然只放著幾冊書卷,并無其他累贅之物。
那書卷所用的竹籌色呈褐黃,邊緣十分圓潤,還隱隱透著些許油亮,顯然是經常傳讀的舊物。
逢紀迫不及待地拿出一卷,小心翼翼地展開,看著書冊上的篆體讀道:“公食大夫之禮。使大夫戒,各以其爵。上介出請,入告。三辭。賓出,拜辱。大夫不答拜,將命。賓再拜稽首。大夫還,賓不拜送,遂從之。賓朝服即位于大門外,如聘。”
而在書卷所錄的正文旁邊,又用小字隸書密密麻麻地注釋了許多條目,比如“使大夫戒,各以其爵。”的旁邊就注了“戒猶告也。告之必使同班,敵者易以相親敬。”
無論是大字篆書正文還是小字隸書注文的字跡都樸素古雅,一筆一劃自成天地方圓,絕非粗制濫造之俗物。
逢紀一目十行地翻看過去,只見卷末處寫著“牟平劉祖榮注,愚侄德遠敬錄”幾個大字,頓時喜上眉梢道:“還真是故太尉所注之書,難得!難得啊!”
顏良見逢紀如此神態,心知自己挑的這份禮物算是挑對了,也不枉自己在劉延面前做了回惡人訛詐了來這些書籍。
古今中外,無論是什么國度,什么年代,知識永遠是最高的財富。
而掌握知識的人,便有機會從“勞力者治于人”轉變為“勞心者治人”,從“治于人者食人”轉變為“治人者食于人”,通俗來講就是有機會當官。
書籍作為知識的載體,便成為了各家各族所珍視的傳家寶,等閑不可示人。
書籍的珍貴,固然有持有者希望知識的傳承不輕易外傳的原因,也有當前時代載體的限制。
兩漢之時,紙張雖然已經被發明了出來,但此時的制造工藝尚且很落后。
即便本朝著名宦者蔡倫曾進一步改良造紙工藝,制出了名滿天下的“蔡侯紙”,漢和帝也下令推廣紙張的應用,但此時的紙張仍舊只是豪族顯宦手中的奢侈品,尚且達不到替代竹簡木牘的程度。
紙張沒有普及,印刷更是無從談起,書籍的傳播便只能在原始的竹簡上手工傳抄。
要說到顏良拿出來的這一套《儀禮》本身,與《周禮》、《禮記》合稱為三禮,其流傳的范圍倒是不小,但這類傳承自春秋時的典籍跨越的時間久遠,文意古奧難明,非尋常人能夠輕松解讀其含義,所以便需要各大學問家來為這些典籍做注釋。
像當代的大學問家鄭玄就曾注過包含三禮在內的許多典籍,當然,每個稍有底蘊的家族家傳的典籍都各有不同的注釋。
為面前的這一套《儀禮》的做注的人乃是東萊牟平人劉寵字祖榮,歷仕九卿、三公,更是當世鼎鼎有名的清廉賢臣。
曾經有一次,他從會稽太守的任上被調入朝中任職,山野間有幾個白發老叟聽聞消息后專程來為劉寵踐行,每人皆持百錢程儀略表心意,劉寵固辭不受,問父老為何如此。
老翁們答曰:“山谷鄙生,未嘗識郡朝。它守時吏。發求民間,至夜不絕,或狗吠竟夕,民不得安。自明府下車以來,狗不夜吠,民不見吏。年老遭值圣明,今聞當見棄去。故自己奉送。”
劉寵嘆道:“吾政何能及公言邪?勤苦父老!”
為了不拂了老翁們的一片好意,又實在不愿意受百姓的錢財,只好從諸老叟手中各取一枚錢收下。
劉寵的這般清廉作風,為其贏得了“一錢太守”的美名,載譽天下。
雖然像逢紀這般對于迎來送往覺得理所當然的人,自然是不會去效仿劉寵的清廉,但這并不妨礙他仰慕劉寵將三公挨個兒做了個遍的顯赫經歷。
能得到當代宗室重臣親自注釋的家傳典籍,豈不讓逢紀如獲至寶。
逢紀分別拿起幾卷一一看過,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回錦盒,說道:“祖榮公學問精深,怕是我也非一時半刻可以通讀領會,這……”
顏良所說的向逢紀請教自然也是托詞,立刻接著話頭道:“自是如此,不若這些書卷就留在先生手邊,待先生通讀之后,良再一一向先生請教,如何?”
逢紀頷首捋須,笑瞇瞇地道:“此議甚妥,立善有心了。”
顏良心道我當然有心了,孔乙己曾曰過“竊書不算偷”,那自己贈書當然也不算行賕,咱這是風雅事,和那些伸手就掏出金銀珠寶的粗魯家伙可不在一個檔次上。
顏良見寒暄送禮這等鋪墊工作都已經做完了,便問道:“在下在白馬戰罷后,曾書錄戰報呈于大將軍案前,不知先生可曾見過?”
逢紀點點頭道:“大將軍收到戰報時我適在身旁贊畫軍務,故而得見。”
“在下有一事不明,既然大將軍收到在下之戰報,戰報中清清楚楚記錄了白馬一役前前后后,郭公則非但無尺寸之功,更強占白馬城,縱容屬下為非作歹,為何大將軍在酬功之時卻將其人列在最前,如此做豈不令將士心寒。”
逢紀心說我就知道你是為此事而來,他慢悠悠地答道:“大將軍自有區處,非我等可以置喙。”
聽了逢紀的囫圇話,顏良自然是不滿意的,他正待繼續發牢騷,卻見逢紀繼續說道:“只是老夫聽聞,在立善的戰報呈上之前,郭某人已經先行呈書至大將軍案前,內中所述之事卻與立善,還有蘇文從,所述之事大有出入吶!”
逢紀提到蘇游時,語氣刻意頓了一頓,顯然是在提醒顏良說自己看得出你和蘇游通過氣統一過口徑,那其他人多半也能看得出。
顏良對此也不以為意,他們倆都是據實而談,并沒有刻意造謠詆毀某些人,他問道:“不知郭某人又是如何指皂為白顛倒是非?”
“郭某人書中道立善你率軍久攻不下,其遂遣郭彥邦將千人往前督戰,自率四千人壓陣。又言你不服他統御,故而消極殆戰,只馬孟昌積極響應全力攻城,就在城門攻破當下,曹軍突然來襲。”
“你麾下斥候未能及時通報消息,致使郭彥邦與馬孟昌所部腹背受敵,然二人奮力抵敵死戰不退,卻最終敵不過曹軍勢大,郭彥邦力戰身死,馬孟昌只率殘部逃脫。”
“待到郭某人得知前方消息,率軍南下后,卻正遇上曹賊殿后之兵退出白馬,為安穩城中人心,遂入城接管防務。”
逢紀一口氣把郭圖所述的內容說到白馬之戰結束,方才停下來飲一口水歇歇氣。
顏良不滿道:“哼!難不成大將軍就信了此僚的空口白話不成?”
“哈哈哈哈哈哈!”
看著逢紀突然放聲大笑,顏良也覺得有些莫名,問道:“先生因何發笑?”
逢紀看著顏良的目光依舊帶著笑意,問道:“立善,你且說說,郭公則所述內容,究竟有幾分為真,幾分為假啊?”
顏良也不是蠢人,畢竟在體制內混過段日子,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竅。
這特么郭圖顛倒是非的水平還真不是一丁半點,所說的話七分為真三分為假,但最關鍵的是這三分作假的內容就完全顛覆了整場戰役里郭圖叔侄和馬延的表現。
神特么的死戰不退,力戰身死,這倆草包要是真有如此神勇,那自己在白馬城下可就要輕松得多,至少也能送給曹操一個出其不意的大禮。
但如今郭孚死都死了,難不成我還要找關云長幫著作證他到底是戰死,還是逃跑路上被斬殺的么?
逢紀看著顏良先是疑惑,然后仿若開悟,又帶著些憤怒的表情,心知他聽懂了自己的意思,便慢悠悠地繼續說道:“以上種種盡皆無足輕重,郭公則以下的話才用心險惡。”
“其重提之前論調,極言立善你素來不服他的監督,甚至此回他奉了大將軍的諭令前往你營中,你都能拒不執行。長此以往,人人皆可效仿,將致大將軍的威信于何地,恐麴某人此前之事又將重演。”
顏良聽聞逢紀徐徐道來,雖處夏夜之中,仍覺脊背生涼,乃道:“此人滿口胡言,血口噴人!”
(今天的狀態稍許好了一些,四千字長章節奉上,就不強行分成兩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