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是邊城的一個鎮,白水鎮的悠久,源于煤。也許正是煤的誘惑,讓千年古鎮得以延續、發展。然而,戰爭——這個大多數人不喜歡的說話方式,開始攪亂了古鎮的寧靜。
一九三七年,中華民國二十六年,丁丑。
邊城的秋日,殘陽跳過院落,爬上屋檐,將最后一抹余暉掛在寺廟、教堂的風鈴塔尖。城南暮鼓的余音,和著萬家民居徐徐升起的炊煙,在縣城的青磚灰瓦間隨韻意走。落日、殘云、市聲、十字街巷老宅的閑靜,如常。縣城的黃昏,似水墨五色漸入市井。
此時,一輛漆得锃亮的洋車拉著一位衣著深色旗袍,淺色披肩的闊太太,通過形同虛設的城門哨卡,一溜煙似的出了清遠西門,駛入通往白水鎮坑凹不平的路上。
白水鎮建于何代,始于何年,志書上沒有記載,也無處可查,恐怕沒有人能夠說出它的由來。
民間倒是有一種說法比較流行。鎮建于元,始于南北朝。鎮間華嚴寺內的兩棵古柏已有一千二百多年歷史的生存,且依舊蒼翠挺拔。曾經的蒙古汗國在統治大漢民族九十八年之久重又退回漠北,蒙古帝國不在。
千戶,官職。創于金初,元相沿,最后的千戶幽靈般留守于白水鎮,跳出民族籍貫的檔案,棄元改漢為李姓和段姓,鎮漸入規制。
白水鎮的悠久,源于煤。據傳,在西漢以前就有人在此發現了能夠自燃的“石頭”,只不過那時的“石頭”不叫煤。煤的最初稱謂是漢武帝在長安為教練水師而開鑿昆明池發現了這種又黑又亮的東西,有人便呈獻給皇帝。漢武帝不知為何物,問東方朔,東方朔也不知,建議武帝請教西域來的胡僧或可找到答案。于是武帝召來胡僧,胡僧說:此乃前劫之劫灰也。“劫灰”就是煤。坊間稱為炭。這一出自佛經的典故后來就成為官方與民間廣為流傳的正式稱謂。
白水鎮因煤的天賜而發祥延伸。
白駒過隙,蒼海桑田。
白水鎮距縣城約三十多華里,依山呈建。白水河就從鎮子的旁邊穿過,凸顯山青水秀。說是一個鎮,其實只有一條主街,街兩頭立有三門四柱牌坊。鎮子呈船形狀,鎮間建一小二樓,地標性建筑,寓意船艙。街長不過三四里,人口二萬有余,一些字號和院落極有規律地分布在一條街的兩側。早年,鎮上除了幾十家手工作坊和十幾爿只有一兩間門面大小的店鋪做一些小本生意外,那時的鎮上還是很蕭條冷落的。只是到了明末清初,挖煤的人愈來愈多,官方的、民間的,于是在鎮子的周邊開煤窯、建炭場,給予日漸衰落的小鎮增添了一點光色,小鎮竟然奇跡般地繁華起來。錢莊、醬園、綢布店……到了民國,更是商賈云集,僅客棧一業就有六十余家,是年,煤窯已愈百家。
白水鎮的熱鬧是借了煤的依托。
許是民國初年,一位靠挑擔擺攤賣早點的小販竟意外發了筆橫財。早點的內容很簡單,油條、豆漿和豆腐腦,到了晚間改賣老豆腐和熏肉套大餅。豆腐腦和老豆腐的嫩與老,不同的是前者為石膏點的,后者為鹵水點的。買賣不大,但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此后在鎮上居然開起糧棧,取名“和安”,企盼國泰民安,和氣生財。
糧棧三開間門面,青一色瓦房,前店后院。掌柜的“府上”就居鎮中。瓦藍色門樓,黑漆色大門,一處典型的北方四合套院。據說,這塊風水寶地是糧棧掌柜僅用五百塊大洋從一個破落的晚清舉人遺孀手里買來的。有人猜測,這買也許還玩味了一些手段,或許里面還有一些風雅的故事,只是這故事沒有流傳的正文。何況,晚清舉人的遺霜早已作古。
沈掌柜發跡的秘密,顯然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情,是無論如何不敢擺在桌面上的。即便日后有了光宗耀祖的資本,也是懾于人言畏之公諸于眾,或閃爍其詞,或加以修正。從古至今,一夜間的“爆發戶”,不管是生意人,還是紅頂商人,直至一統天下改朝換代的主兒們,“秘密”的不干凈是永遠忌諱人說的一個疤結。這個不光彩的疤結,猶如罪犯的洗錢。由佯說漸入白說,于是讓時間戴上美麗的光環,罪惡在歷史的縫隙里被掩藏起來。“秘密”由黑辯白就實屬自然的了。
此刻,車上坐著鎮上和安糧棧沈掌柜的太太。她剛從城里表姐家出來。久未進城,本想在表姐家多住幾日,打打牌,吃吃館子,再乘邊城至白水鎮的火車回去。結果邊城的緊張,讓沈太太在表姐家甫得半日閑。表姐夫回來說,這局勢越來越緊,他的同僚有的已送家眷回鄉暫避。前街的王家走的更早,攜家小已至香港。表姐的走與留一直拿不定主意。表姐夫說,得看準了風色再行事。沈太太一急,失了端莊,跳上表姐家的包車便往回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