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蟪蛄

九、

蟪蛄 漳月灣 4571 2019-04-07 20:21:37

  小時候的事兒春梅已經有很多記不起了,唯獨八八年冬天的那場雪刻在她的腦子里怎么也忘不掉。那年春梅約莫著有六歲了,也可能是五歲?大概就那個年紀。那年冬天她頭一次看見村里下了雪,白花花的雪就像鵝毛一樣從天上飄啊飄啊,從白茫茫的天上飄到手心里,一下子就化成了水。而她就在院子里的楊梅樹下奔跑,不斷的用小腳踩著積雪,用身子撞著楊梅樹的樹干,嘩啦啦的撞下一堆雪,她就在那傻呵呵的笑。

  春梅已經記不起她娘長什么樣了,她就記得那天她娘給她套了一件新襖子,紅彤彤的耀眼極了,上面還繡著幾朵大大的梅花。她還給春梅扎了個小辮兒,上面捆著一根紅紅的絲帶,據說是從半山上的廟里求來的。

  春梅被領著走上了村里的土路,地上的雪混著牛羊雞鴨的屎化成了雪水,攪著赤紅的泥土變的黑乎乎的,走了不到一里,鞋就黑了,腳指頭也凍的沒知覺了。她娘就背著她,走出了村子,走了好遠好遠,遠到春梅都記不清楚有多遠,只記得她娘口中的熱氣一呼一呼的,在空氣里散出一團一團。路邊的屋子漸漸變少,又漸漸變多,一直到了一家子門口,她娘才將春梅放下來。她覺得全身上下都冷透了,只有牽著她娘的那只手還是熱乎的。

  那天是春梅第一次見到柱子,他也躲在她娘身后,吃著手指,臉蛋上泛著紅,就那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兩人大眼瞪著小眼。

  兩位娘親不知道在一邊說些什么,沒多久春梅她娘就跟她說:“春梅,以后你就住這兒了。”春梅已經忘記了她娘對她說這話的時候是什么樣的表情了,是哭?還是如釋重負?春梅連臉都記不清了,怎么還會記得是什么表情。

  她問:“那娘呢?”

  春梅娘沒回話,頭一轉就走了。

  春梅急急忙忙的想跟上去,但一出去就被拽住了胳膊,她一回頭,是柱子媽那雙大手把她給拉住了。一下子春梅的眼淚就崩了出來,她一邊哭著喊著“娘!娘!娘!”,一邊用力地拍打著柱子媽那雙大手。可那雙手就像老虎鉗子夾著木頭一樣死死的鉗住她的身子,看著娘親的背影漸漸消失,春梅一下急了張口便向柱子媽的手上咬去。可柱子媽帶著厚厚的手套,穿著厚厚的棉襖,她哪里能咬的動?換來的,只能是柱子媽一頓打。

  她哭著,柱子媽打著,一直等到她沒力氣了,哭不動了,抽搐著身子大口大口的喘著氣,不斷的咳嗽,柱子媽才停下手。

  那天晚上,春梅偷偷的溜了出去,她想回去,回去找娘。天空灰霾霾的,連星星都看不見,她摸著黑就往外走。春梅覺著往回走,應該就能見著娘了,就循著我的記憶往回走。可晚上比白天冷多了,春梅走著走著,感覺不到腳了,她蹲下身子時不時的捂著腳,想讓腳暖一暖。漸漸的,她也感覺不到手了,四周一片漆黑,漸漸的,眼皮子越來越重,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沒了意識。

  等春梅再醒來的時候,映入眼簾的就是桌子上紅蠟燭。那蠟燭熔了好多,熔掉的蠟就那么流淌下來,到桌子上又凝了起來,而蠟燭上的火苗不斷地跳動著,一副要熄的樣子。她覺著眼皮子很酸澀,喉嚨就跟冒著火一樣,嘴皮子干巴巴的。掙扎著爬了起來,看見身上蓋著的是一床紅紅的棉被,上頭繡著一個大大的牡丹花。

  “你醒了?”一個略微沙啞的聲音傳進了她的耳朵。

  順著聲音看去,柱子媽正坐在桌子邊上,手中拿著針線繡著些什么。

  “你等會兒,我去給你端碗姜水。”說著便放下了手頭的針線活,走了出去。很快,她就端著一碗東西進來了。

  “張嘴。”柱子媽的聲音明顯帶有一絲生氣,是在責怪春梅。

  一股熱熱的汁水流進了春梅的喉嚨里頭,那滾燙辛辣的味道刺激著她的食道,好像在抗拒著這辛辣的味道,她的喉嚨不斷的咳嗽。

  可柱子媽卻沒有理會,春梅咳嗽稍停,柱子媽就把勺子往她嘴里送。到最后,她也不知道她咳掉了多少,吞下了多少,只覺得胃里是熱乎乎的,喉嚨里是熱辣辣的,眼睛里是淚汪汪的。

  后來她又偷偷的跑過幾次,可每一次柱子媽都能把她找回去,接著就是一頓打。

  一直等到春梅上了三年級,有個男生跑過來跟她說,她是被她親娘賣掉的,沒人要的臭女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柱子媽的性子影響了春梅,她一下子就掄起她的破布包,撲上去對著那個男生一頓錘。

  男孩哭了,春梅也哭了。

  回家以后換來的又是一頓打,因為那個男生回家告狀了,他媽又跑家里來向柱子媽告狀了。柱子媽二話不說拿起竹條抽向了春梅,在她的腿上留下了一條鮮紅的印子。但那會兒春梅卻沒哭,等柱子媽打夠了,腿上留下了七橫八豎的血印子,春梅問她:“我真的是被我娘賣掉的嗎?”

  柱子媽很顯然楞了,回過神,她跟春梅講:“對,我花了三百,從你媽那兒買的你,買回來做兒媳。”

  這回換春梅楞了。

  柱子媽可能覺著瞞著也沒什么意思,索性都跟春梅講了。

  春梅爹在八二年的時候,去深圳打工了,他覺著老窩在這個窮地方等死也沒什么意思,就這么溜出去了。剛開始兩年,還會回來,可八五年以后,春梅爹就沒了音訊。春梅娘就開始著急啊,天天跑村里的郵電所,嘮叨的人家耳朵都起繭了,可卻一直沒有什么消息。

  八七年的有一天,村里另一個去深圳打工的人回來了,也帶回了一個消息,說看見春梅爹挽著一沒見過的女人的手,女人懷里抱著一半大的孩子,估摸著是賺了大錢,跟人好上了。一聽到這消息,春梅娘尖叫了一聲,昏了過去。村里的那些婆娘連忙掐人中,付冷巾,又是扇風又是推背,好不容易把她弄醒。

  春梅娘醒了以后哭了好幾天,最后決定,去深圳找他。但她沒錢,春梅爹回來的時候只帶東西給春梅娘,卻從來不帶錢。她到處借錢,可哪有錢?哪兒有錢?

  八八年的那個冬天,春梅穿上了娘給她新織的棉襖子,她找到了柱子媽,最后,柱子媽花了三百買了春梅當童養媳,春梅娘也拿到了三百的路費。

  聽完柱子媽跟我講的話,春梅轉頭就往外頭走。

  “你干啥去?”柱子媽喊住了春梅。

  “我去找我娘問清楚。”她帶著哭腔脫口而出。

  “你瘋啦!”柱子媽就在后頭叉著腰吼春梅,但她也沒動。

  “我要去找我娘問清楚!”春梅歇斯底里的喊了出來。

  “小畜生你想清楚!也不怕跟你講,你娘都走了五年沒回來啦!鬼他奶奶過的知道是死是活?!”她這句話就像索命的厲鬼,直接把春梅的魂兒都抽走了,一下子就呆傻在那兒。

  柱子媽放下了叉著腰的手,走到春梅的跟前,她就站那兒俯視著春梅,像極了陰間的煞神。她對春梅說:“你不信?你不信我帶你去看去!也好叫你死了這條心!”她說完就牽起了春梅,春梅覺得她的手和娘的不一樣,長滿了繭子,粗糙扎人,隔著厚厚的繭子摸不到手心的溫度。

  她牽著春梅走了好久,路上的景色令春梅感到陌生。可當那間破舊的房子出現在春梅眼前的時候,她的記憶就開始翻騰。一扇破舊的木門上纏繞著生銹的鐵鏈鎖,石頭壘起來的圍墻已經長滿了青苔,屋子上黑色的瓦片已經掉落許多,顯出了好多空洞。最讓她忘不了的就是院子里的那棵楊梅樹,她現在已經結滿了楊梅,紅彤彤的粘連著一大片。

  “你瞧,鎖都銹成這樣了,幾年了,就沒回來過。”柱子媽的臉上寫滿了不屑,她娘的男人男人,沒了男人還活不下去了?

  春梅已經哭的不成樣子了,撲通一下子就癱在地上,腿上的痛楚現在才傳來,暗紅的血痕再加上強撐著走遠路,春梅的腿已經再也支撐不住她的身子了。但真正支撐不住她身子的還是心里那根柱子的崩塌。

  看著哭的不成樣子的春梅,柱子媽說:“看夠了沒?看夠了回去了。”

  春梅沒反應,還是在那兒自顧自的哭泣。柱子媽嘆了口氣,伸手去將春梅背在背上。春梅就這樣在柱子媽寬闊的背上抽泣著,眼淚把衣服打濕了一大片。

  柱子媽回到屋前的時候柱子二叔正做著剝花生,他看見春梅的腿紅腫腫的帶著血痕,嚇了一跳,便問柱子媽怎的了。

  “我打的。”柱子媽說

  “弟妹你至于嗎?快放下,我去拿藥。”二叔說。

  他放下手頭的花生,急匆匆的跑進屋里又急匆匆的拿著一個小玻璃瓶出來。春梅已經被柱子媽放到了竹椅上,大概眼淚已經哭干了,只剩下紅腫的眼睛和不斷抽搐的身子。

  柱子二叔蹲著,把春梅的腿放在自己的膝蓋上,用手指伸進玻璃瓶里頭舀起淺綠色的藥膏,慢慢的涂抹腿上的一條條血痕。

  “不就是打架嗎?我看那小鬼頭嘴賤,就該打。”二叔邊抹著藥膏,一邊憤憤的說。

  “嘴再賤也就是說說,她今天敢把別人的鼻梁打歪,明天還不把別人打折?”柱子媽說。

  “女娃兒再用力也打不折骨頭啊!說教一下就得了何必打成這樣呢?”二叔說完又嘆息了一聲“嘖嘖這腿啊…得養幾天咯。”

  “不就是一點皮肉嗎?”柱子媽哼了一聲,轉身就進了屋里。

  “抹了這藥就不疼了,這個可是你堂哥從城里帶回來的,可有用了。”看見春梅沒啥反應,二叔又說:“不管以前怎么樣,你啊要把這里當家。”

  春梅小學畢業沒多久,村長的兒子學成回來,便當了個村支書,村里人也沒說什么,畢竟全村就他一個大學生不是。只是他從鄉里頭回來,便經常讓村里人開大會,在臨時搭著的戲臺上拿著話筒講著什么“引資”“創收”“就業”這些詞匯。臺下的都是一些老文盲,只迷迷糊糊的聽,待講完跟著鼓掌便是。

  一回他從鄉里頭回來,便開始征地拉投資。一開始響應的人也少,弄的他很生氣,一下子便破口大罵村里的人目光短淺,好說歹說才建了個小化工廠子,可村里的青壯大都出去打工了,廠子里才招到寥寥幾人,便是其中一個。

  但這支書也是有能耐的,第一年沒結束,柱子與其他幾個人的錢便已比種田多了幾倍。柱子媽權衡了許久,便把上中學沒多久的春梅也弄了進去。

  一時間村支書的門檻都快被踩平了,都是一些后悔沒早來的,紛紛來獻地投資。村支書一下子就變回了之前那樣,意氣風發,三天兩頭下地指點,去外頭招商引資,地也就越來越多,廠子也就越做越大。村里的老頭老太也把外面打工的人叫了回來,畢竟也沒人希望讓人出遠門。

  廠子大了總會有意外,春梅的胳膊便被蝕了一大塊疤。廠子里還死過一個人,掉到了爐子里的,尸首也找不著,那人也是個老鰥,最后的結果除了廠里人心惶惶外便是村長對著設備又是發愁又是嘆氣。

  廠子自然不會停下,也沒人想要它停下。沒幾年村里人土石夯的房子也變成了鋼筋混凝土的大磚房,土路變成了水泥路,裝了電視機洗衣機,而村長家的房子最大最漂亮,他兒子也開始挺著一個啤酒肚,每天騎摩托車到鄉政府干活。

  自從春梅的手好了之后,柱子媽便不再讓她去廠子里干活了,也不讓她繼續上學,春梅的成績也一般,但比柱子好一些。柱子媽本想著若學習好便讓她繼續讀下去,既然一般那還是讓春梅留在家里。春梅便呆在了家里做起來女人的活計。

  柱子媽盤算著日子,便在春梅十七歲那年趁著過年的喜慶讓春梅和柱子成婚了。

  成婚那天村里的人都來了,柱子挨桌敬酒,鑼鼓的聲音驚出了山林里的所有鳥兒,嗩吶吹翻了天,整個村都洋溢著喜慶的氣息。

  柱子醉醺醺的回到了洞房,雖然他已經跟春梅一起住了好久,但今天整個房間卻不一樣,到處都掛著紅色的綢緞。他一進屋便連鞋也來不及脫就躺上了床,沒過會兒就打起了呼嚕,春梅就幫他脫了鞋和外套。柱子醉成這樣子也沒辦法做什么,春梅也脫了婚服便躺在了邊上睡了過去。

  沒多久春梅便懷上了,柱子媽便讓她在家里干些輕活。一直到了夏至那天,春梅在打掃著桂花樹下的落葉,院子里來了個郵差,說是有春梅的包裹。

  春梅從五歲開始便在村子里長大,沒出過村里這一畝三分地,那會是哪兒寄來的東西?

  她小心翼翼的將包裹打開,里面是一疊鈔票和幾件女人的衣物,還有一封信,她把信打開,沒看多久便尖叫了一聲昏倒在樹下。

  柱子媽聞聲從屋子里出來,看到春梅已經倒在那兒了,裙子底下還滲出了血跡,她慌慌張張的去叫來了村里衛生站的醫生。

  她拿起春梅還抓在手里的信才明白為什么春梅會受了驚,這信是南方來的信:春梅的親娘在那兒打工,被機器卷了進去,這包裹里包的便是她的衣物和廠子賠的錢。

  而衛生站趕來的醫生懷中抱著一個駭人的血嬰,桂樹根邊上滲滿了春梅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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