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說到,半仙神游歸來,自感情絲已結(jié),于是潛運靈氣,化思念成彩蝶,放之離去,以明道心。本以為無事,不想老龍巷里正金大媽,兩度來訪,先是告知政策有變,要半仙另尋住處工作,后又強(qiáng)要半仙去赴相親會。半仙正自苦惱,卻偶得一卦,言有故人來訪,便開門往見,果然有人立于門外。
話說半仙敞開門扉,只見一僧一童靜靜立于門外,那僧人眉清目秀,合掌持珠,一身衲衣多補綴,兩只草鞋滿泥污,那童子古靈精怪,東張西望,小小腦袋晃悠悠,圓圓眼睛骨碌碌。
半仙一見那僧便大喜道:“是你!”
那僧亦躬身微笑道:“正是貧僧。”
半仙一把抓住僧人手腕,便往里扯,大笑道:“你這禿賊,一向滑不留手,今日自投羅網(wǎng),來來來,與我好好印證一番佛法。”
那僧人任憑半仙拉扯,進(jìn)了大門,又回首向那童子招了招手。童子會意,做了個鬼臉,也跟著跳進(jìn)屋里,輕輕將門關(guān)上。
三人進(jìn)了后屋,半仙稍稍收拾一番,與二人沏了茶,便各分賓主而坐,寒暄已畢,半仙轉(zhuǎn)頭望向那童子,訕笑道:“空戒和尚,不想一別數(shù)載,你竟干起了人販子的勾當(dāng)來,快說,這小孩是你從何處拐的,賣與哪處,從實招來。”
那童子聞言,捂嘴嗤笑不已,空戒卻是擺手苦笑道:“林兄,誤會誤會,貧僧只是奉命行事,送這孩子到此罷了,若言拐帶,也該著落在林兄身上,非我之罪也。”
半仙好奇道:“哦,怎么個著落到我身上?”
空戒以手指天道:“上頭要我把這孩子送與你做個徒兒,自然是著落到你頭上了。”
半仙雙眉微蹙,沉思片刻后問道:“哪個上頭?”
空戒提杯抿了口茶,緩緩道:“能使得動你我的,還能有哪個?”
半仙恨恨道:“這老姑婆,打發(fā)我來此地吃屁不算,還要我?guī)退龓Ш⒆樱媸瞧廴颂酰钤撍也坏狡偶摇!?p> 空戒慌道:“林兄噤聲,她順風(fēng)耳的本事你也不是不曉得,萬一讓她把這話聽了去,你是死豬不怕開水燙,貶無可貶,卻要連累我了。”
半仙將茶水一飲而盡,抹了抹嘴:“好好好,我不說便是,既是白鶴仙子托付,這孩子必有來頭,你給我說說原委,可別讓我背個遠(yuǎn)開八只腳的黑鍋。”
空戒微微一笑:“林兄道行深湛,莫非還看不出來嗎?”
半仙聞言,這才仔細(xì)端詳起那童子,只見那童子大概七八歲的樣子,除了目光有些狡黠之外,樣貌倒是平平無奇,此刻正捧著個玻璃杯子,吹著里邊的茶葉玩,發(fā)覺半仙看他,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哪知半仙見他這一笑,居然驚得站立起來。
空戒在一旁說道:“他叫陸平,我為了掩人耳目,拆了平字,給他起了個化名,喚作小二,上個月初八,這小子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獨自一人跑到浮冢山老熊的道場,嚷嚷著要修仙,幸而老熊正好不在家,余下的嘍啰又是些肉眼凡胎,將他趕了出來,被山下監(jiān)視的風(fēng)部道友截住,送到我這里。”
那陸小二對空戒的話恍若未聞,自顧自地對著茶杯吹氣,半仙慢慢坐下,愁眉苦臉道:“既如此,何不直接替他在人間找個罩得住的大門大派,怎么把這個燙手山芋丟給我?”
空戒嘆道:“你也知是個燙手山芋了,又有哪派掌門會擔(dān)著修為盡毀的風(fēng)險,平白給自己招惹是非,更何況大門大派人多眼雜,正所謂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放在那種地方,早晚必出差池。”
半仙無奈點了點頭,又道:“大門大派不收,總還有些隱世散修的大能吧。”
空戒笑道:“林兄,你也是病急亂投醫(yī),說出這等話來,豈不是作繭自縛,若論隱身人間的大能,你也是排得上號的,更何況你方遭貶謫不久,古語有云:使功不如使過,卻不是撞到槍口上了?”
只聽旁邊噗嗤一笑,卻是小二聽了空戒之言,忍不住笑出了聲。
半仙斜睨了小二一眼,對空戒道:“呵呵,如此說來,于理于法,我都甩不掉這個包袱了?倘若我執(zhí)意不收呢?”
空戒合十勸解道:“南無阿彌陀佛,佛曰五蘊皆空,道曰為下不爭,你又何必執(zhí)著往事,偏要跟仙界過不去呢,這孩子是包袱也好,不是包袱也罷,如今他猶如身懷重寶,行于匪盜之巢,一步不慎,便是害己害人,生靈涂炭。道家三寶,首者曰慈,林兄,于心何忍啊。”
空戒句句情真意切,哪知半仙聞言,反倒冷笑數(shù)聲:“好個伶牙俐齒的和尚,你收了那老姑婆多少好處,敢到我這里來當(dāng)說客?若是言語不濟(jì),是不是還要與我比劃比劃?”
“豈敢,貧僧只是奉命行事。”
“好個奉命行事,空戒,我當(dāng)年敬你是個灑脫不羈的人物,這才與你交好,不想這幾年來,你竟做官做出了官癮,心甘情愿替那幫老不死跑腿賣命了。”
“貧僧只為蒼生,問心無愧。”
“呵呵,你問心無愧,言下之意,我被貶到此,該是問心有愧了?”
“林兄當(dāng)年單槍匹馬,擊殺一路妖王,雖是壞了仙妖兩界的規(guī)矩,卻是那妖王惡貫滿盈,咎由自取,何愧之有?”
“然則我如今虎落平陽,仙界卻如此逼迫,那老姑婆只消隨便走漏些風(fēng)聲,便等若要我只身對上整個妖界,你捫心自問,這是借刀殺人不是?”
“林兄多慮了,若非實在無法可想,也不會出此下策。”
“呵呵,無法可想?恐怕是你們都不愿做這惡人罷?”
“林兄何出此言?”
“空戒,你聰明絕頂,辯才無雙,到了此時還要裝糊涂嗎?”
“貧僧委實不知。”
半仙大笑三聲,高聲道:“好好好,一件污,兩件穢,反正我是戴罪之身,現(xiàn)下就把這事當(dāng)著你面做了,好叫你即刻復(fù)命,省了來回奔波之苦。”
半仙說罷,頭也不回,袍袖一拂,小二手上的玻璃杯應(yīng)聲爆裂,茶水撒了一地,卻未聽見玻璃落地之聲,原來無數(shù)玻璃碎片為半仙所控,將小二團(tuán)團(tuán)圍住,他周身各處要害,皆被尖端抵住。
空戒急道:“使不得啊,林兄!”
小二先前見一僧一道爭執(zhí)不休,愈演愈烈,本已是心驚膽顫,這一下兔起鶻落,更是嚇得他舌頭也打了結(jié),驚叫道:“別……別……我……我……”
半仙獰笑道:“別什么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今日了結(jié)了你,我最多在人間多待幾年,卻無性命之憂,仙界少了個麻煩,空戒也撇得干干凈凈,正是皆大歡喜。”
空戒反復(fù)出聲勸阻,卻似沒有動手相救之意,反而嘴角露出一絲淺笑。
小二只覺抵在咽喉上的玻璃越來越深,仿佛隨時就能刺破皮膚,急得汗出如漿,心中飛快轉(zhuǎn)過幾個念頭,連忙大聲喊道:“小二知錯了,小二不該嘲笑師父,是小二不對,師父饒命!”
這饒命二字猶如咒語,玻璃碎片瞬息間從小二身上飛走,重新拼接成一個杯子,穩(wěn)穩(wěn)落在茶幾上。
小二方得脫困,便一下拜倒在地:“師父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半仙早已換了一副面孔,對空戒笑道:“這小子倒是乖覺得很,等閑騙他不得。”
空戒也微笑道:“想是你演技過于浮夸,又光打雷不下雨,連個皮都不愿擦破,被他瞧出了破綻。”
半仙也反唇相譏:“明明是你這捧哏的笑場之故,卻來怪我。”
他向小二輕拂衣袖,溫言道:“起來吧,為師這里可沒那么多規(guī)矩。”
小二只覺一股無形之力加身,身不由己,復(fù)又坐回了凳子上,更對半仙的本事佩服不已。這次他是規(guī)規(guī)矩矩,再也不敢亂說亂動了。
空戒在旁道賀:“恭喜林兄,得一高徒。”
半仙擺手道:“唉,哪有什么高徒低徒,將來莫給我添麻煩就是了,我可是把自己師父害慘了。”
空戒從懷中取出小二各種身份證明,遞給半仙,一一囑咐妥當(dāng),起身道:“既然此間事體已了,貧僧也該動身上路了。”
半仙拉住空戒:“怎么這般急迫?何不在寒舍盤桓一晚再走,你我多年不見,正可借此機(jī)會促膝長談一番。”
空戒道:“非是貧僧不愿,實在是公務(wù)在身,不便久留。”
半仙撫掌道:“和尚,是什么公事如此緊急,一晚都耽擱不了,若有用得著貧道的地方,我自當(dāng)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空戒稱謝道:“多謝林兄盛意,不過你也知道風(fēng)部的規(guī)矩,貧僧忝為一堂之首,不好開此先例。”
半仙見挽留不住,只得長嘆一聲,禮送空戒到了門口,小二也乖乖地跟著一起送行。
空戒在門口回身合十道:“林兄且回,不必遠(yuǎn)送。”
半仙執(zhí)手道:“若得空閑,可來我處多多走動。”
空戒見半仙多有不舍,猶豫一會,還是開口道:“林兄,貧僧此行來去匆忙,未備禮物,止有一言相贈,若有得罪,還望海涵。”
半仙知道必是要緊的話,亦正色道:“和尚但說無妨。”
只見空戒斟酌良久而道:“林兄,方才爭執(zhí)雖為戲言,其中也多有貧僧本意,方今天下太平,仙妖兩界,雖時有齟齬,也算相安無事,只是貧僧執(zhí)掌風(fēng)部一支,近來所見所聞,多有山雨欲來,黑云壓城之感,只恐不久便有大亂,以林兄大才,屆時仙界必有相求之事,還望林兄看在貧僧幾分薄面,更為天下蒼生計,可以摒棄前嫌,出手一助。”
半仙道:“老弟莫要小覷我,林某雖時常管不住這身臭脾氣,大事卻不糊涂,只是我縱有匡扶之意,但恐不能見容于大人。呵呵,只怪我名字起得不好,木巽山艮,山風(fēng)蠱也:上九,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空戒卻指著小二道:“貧僧倒是以為,木巽山艮,乃風(fēng)山漸也:上九,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儀,吉。林兄已得其陸,何愁大事不成。”
半仙愣了一會,大笑起來:“駁得好!駁得好!貧道甘拜下風(fēng)。”
他整了整衣袍,一揖到地:“和尚珍重。”
空戒也躬身還禮:“林兄珍重。”
禮畢便轉(zhuǎn)身大步離開。
這時站在半仙身旁的小二對著空戒的背影揮動小手:“和尚哥哥再見,有空來看我!”
他話沒說完,腦瓜上就挨了一記。半仙慍道:“你這臭小子,不準(zhǔn)占我便宜,重說!”
小二揉著小腦袋腹誹道:“這臭師父,我要是叫聲和尚爺爺,才是占你便宜呢。”
不過他好漢不吃眼前虧,還是乖乖喊了聲和尚叔叔。
這會功夫,空戒早已走遠(yuǎn),他以歌作答,其聲清麗悠揚,正是一首《漁歌子》,詞曰:
通幽老巷夜游僧,襤褸風(fēng)塵意氣清。山阻險,道難平,且待云開月自明。
詞意深遠(yuǎn),余音裊裊,未幾,兜頭便有一盆冷水潑向空戒,澆了他個落湯雞。只聽不遠(yuǎn)處有婦人大罵:“大半夜的,嚎什么喪呢,要嚎喪就去火葬場嚎個痛快!”
半仙與小二見空戒抱頭鼠竄,草鞋也掉了一只,直笑得前仰后合,樂不可支。
誰知那婦人又罵:“木半仙你笑個屁,一晚上就聽你那破觀里大呼小叫的,吵得人睡不著覺,你要是皮又癢癢了,老娘這就來給你治治。”
半仙聞言大驚失色,頓時噤若寒蟬,拽著小二衣領(lǐng)就躲進(jìn)了門里,匆匆關(guān)了門,上了閂,好似門外有鬼一般。
小二不解道:“師父,干嘛那么怕那個臭女人?你那么厲害,像嚇唬我一樣嚇唬嚇唬她不就好了?”
半仙正是驚魂未定,沒好氣道:“小孩子懂什么,要是法術(shù)那么萬能,我又何必窩在這里受氣。你快去睡覺,明早還要帶你去里正那里登記,耽誤不得。”
半仙把板床讓給小二,替他拉了蚊帳,自己則到外屋鋪了張草席,跟三清做了伴。他方才躺下,忽然想起一事:“糟糕,明日給金大媽賠罪,答應(yīng)了要備禮物,現(xiàn)在觀里連個值錢的物事都沒有,這可如何是好。”
正是:
任你通天徹地能,難逃人情往來苦。
未知半仙送得何禮,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