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鯨魚的靈魂有多重

第二章 “旅行者,你從何處來?”

鯨魚的靈魂有多重 楊不寒 3976 2021-02-27 14:00:00

  下了川藏線,他首先到的是那個富庶的天府之國。他帶著青藏高原的冰雪寒意在四川成都的青旅住了一宿,那個五月涼爽的夜晚被一個室友的鼾聲吵得支離破碎。他頂著一雙疲憊的眼睛,背著他的旅行包和帳篷繼續上路了。對于大熊貓,他其實是充滿好感的,那么毛絨絨圓滾滾的一只,安安靜靜地坐在一小塊陰涼之地,實在讓人喜愛。老實說,大熊貓靜篤的形象讓他這個漂泊之人感動了。但他還是沒有去看一眼它們,他怕看見了會沒有念想——無論是對于靜守一隅而言,還是對于浪跡天涯而言。人們說少不入川,老不離蜀,他只身穿過成都這座繁華得讓他想起他那逝去的家鄉的城市,心里卻想著逃離。他家本來在農村的,因為城市建設,幾年的光景家鄉就高樓林立了。看見那些使人不可避免地聯想到恩索爾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象征主義畫作的高樓和城市街道,他就難過。他甚至曾經不惜把這些凝結了勞動人民血汗的高樓大廈誣為鋼鐵怪獸和吃了一百噸春藥的生殖器,可冷靜地想想那些不負責任的言論他又感到慚愧了。他感到虛無,感到惡心。

  他更想去看看的是重慶,那個正在極速變改就像是人體中的細胞因為某種激素而加快了新陳代謝的直轄市。他腦子里不僅幻想出了因為注射血清而變得身強力壯的美國隊長,更想到了那個看著一座城市在眼前蔓延生長束手無策的鄉村小孩。他花了四十多塊錢就坐上了去重慶西站的火車,抵達重慶的時間是下午五點多。他擅于做關于出行的功課,對重慶西站的偏遠絲毫沒有感到意外,并且很順利地坐上了去SPB的公交車。在公交車上,他訂了一間青旅。在三峽廣場下車后,跟著導航,他很快就找到了他在重慶的那一方安身之地。

  那天晚上他帶著膠片相機出去了。膠片機看起來很漂亮,也具有某種文青所高估的虛妄情懷,他當初買下它也無非是出于這些原因。但是他很快厭倦了這種對他而言徒有其表的攝影方式和工具,之所以不得不繼續使用它,也無非是因為他暫時沒有余財去購買一部數碼相機。他在脖子里掛著這部膠片機,穿過一條種滿茂盛又古老的黃葛樹的后街,一頭撞進了傍晚時分下車的三峽廣場。他知道重慶大學和重慶師范大學就在這個附近。他研究生畢業快一年了,卻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也就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他拿著讀書時候掙到的錢,主要是詩歌和小說的稿費,開始了九萬里路的漫漫追尋。再怎么說,人生不該僅僅是一場無用的游戲,至于人生的終極答案,他又感到望塵莫及了。他繞過了香氣繚繞而動蕩妖艷的商業街,走進了一條燈火溫婉的小巷。小巷左右多是面館和老火鍋店,撲鼻子的市井煙塵讓他感到溫馨和熟悉。在BJ讀書的時候,他常常和朋友在校門口吃涮羊肉,偶爾也嘯聚在重慶京漂開火鍋店里,那個時候他多么快樂啊。

  他想起來自己的肚子餓了好久了。今天中午在成都吃了一份青椒肉絲蓋澆飯,現在早被消化完。他鉆進了一家號稱重慶前十強的重慶小面面館,后來他發現,打著這種招牌的面館在重慶絕對不下一百家。他要了兩碗一兩的小面,有朋友告訴他,相比于一次性點二兩小面,這才是更專業的吃法。盡管這會貴一點,但確實更加有滋有味,小面麻辣鮮香的佐料絲毫沒有被過多面條所掩蓋住。他吃出了汗來。店門口的一棵大樹下有人下象棋,他給了面錢,走過去圍觀。讀書的時候,他寫過一副對聯:觀棋不語,讀書下淚。在當時的他看來,這兩句話描述的都是真君子的作為。王質當年在山中看仙人弈棋,一局棋罷,轉眼看見自己的斧頭已經腐朽,下山回家發現親人朋友全部死絕墳頭草都長了兩米高了。他站在這棵巨大的小葉榕下和一群陌生人看著兩個中老年人在棋盤上沒完沒了地相互算計,忽然就想起了他在蘇州的家,不知道他那忙于工作互不照面的父母現在奔忙在何處。快一年不回家啦,每年冬天回去都只能和父母呆在那一棟冷冷清清的小別墅里相對無言。天下之大,何以為家?

  他在路上。在路上,一路錯認他鄉是故鄉。他從BJ,走到古老的西安城,走出寧夏賀蘭山下的一望無垠的戈壁,折回甘肅蘭州的莽莽黃河邊,再深入青海湖。青海湖的牦牛使他想起了寧夏博物館里留存的一千年前西夏黨項人那長著獵獵長毛的文字,如果一切創造都順從了大自然和造物主的意愿,縱然所有的榮華富貴哪怕是一個桀驁的王朝都灰飛煙滅也必然有不死的靈魂在千年后依然游蕩于雪山下,從容地飲著青海湖水。他隱約察覺到一種遠古的秘密,而在文明邊緣處方生方死的部族就好像是來自歷史深處的啟示。他差一點就要從青海湖返回BJ,去找一份不太起眼的工作,一日三餐等待死亡,在四季嚴肅的更替中,平靜地接受宇宙規律對于人類一視同仁的安排。如果不是出于對XZ不可抑制的向往,他現在也不會出現在重慶了。當然,也有可能是出于某種先在的理智,他天然地以為如果不去XZ,他在青海湖的宏大猜想或許就只是遙遠而不切實際的望洋興嘆。至于在XZ的見聞卻只是讓他進一步跌入了不可言說的玄想之中,氧氣的稀薄大概會讓人產生種種幻覺,仿佛微醺的酒后,對外來意志便敏感到像是全神貫注的蛇。他聽了好幾日梵唱,也跟著朝圣者走出了好幾十公里,只是沒有跪拜。在LS的焚燒的沉香和崖柏里,他被煙熏出了眼淚,當時他想無論是游客還是僧侶肯定都會把他誤會為一個用情至深的又飽含苦衷的倉央嘉措式的妙人。但他只是被濃煙熏住了。他想找人申辯自己的眼淚是缺乏意義的,但他又明白自己的申辯同樣毫無意義,因為似乎周圍竟沒有人真正心痛他的眼淚。

  XZ的月亮高懸在被冰川映照得更加深藍的夜空,冰冷而通透的月光照在小旅館的窗前,使人想起海子的那首《九月》。我的琴聲嗚咽,我的淚水全無。第二天他就上路了,一路搭車,或者給錢,或者不給錢。318國道走了一個多星期,他的帳篷盛滿了露水和星光,還有他在深夜因為寒冷和對于野生猛獸的恐懼而止不住的千萬次顫抖。他最后終于搭上了一家自駕游的成都人的越野車。那一家三口真是相親相愛,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披著在藏地買的一種花紋鮮艷的坎肩,不住的跟他講述他們一家人出行的歡樂和被難堪所裝飾的實際上更歡樂的故事。她問他從哪里來,他想了很久,不得不說他是蘇州人。再后來,他就從成都到了重慶SPB啦。但這一次偶然的觀棋,使他罕見的想起了遠在長江三角洲的闊別已久的家。他決定在重慶多住些日子,不得不承認的是,那兩碗小面的滋味也幫助他下了這個決定。

  第二天,他在網上找了一個廉價的合租房,他有帳篷,便只租用了房東根本租不成錢的客廳。房間位于YZ區鵝嶺下的嘉陵江邊,據說這里有極好看的風景,很多游客千里迢迢跑到重慶就是為了看一看長江和嘉陵江的交匯的非凡景象,而嘉陵江邊洪崖洞下的游客更是熙熙攘攘。下午三點多鐘,房東帶他進了房間。那個擰著鑰匙串兒的胖女人吞吞吐吐地告訴他房間里還住著另一位女士。他猶豫了一下,心里怪胖女人沒有提前告訴他這些信息。但胖女人好像也確實沒有告訴他的必要,畢竟他只是一個尋求廉價合租的窮酸租客。事已至此,他只好跟在胖女人身后,硬著頭皮走進房間里去。胖女人和他交代了幾句關于住宿的問題,收過半個月的租金,便離開了。他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開始在靠近窗戶的空曠地帶搭建他的帳篷。

  她正是這個時候從房間里走了出來。他聽到她的腳步,但為了不在陌生并且打馬而過的地方橫生枝節,他并沒有回頭看她。

  她卻說話了:“你從何處來?”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是個面容姣好的女子,穿著睡衣,而面容間雖然上了明顯的妝卻仍舊顯出操勞過多的疲憊。她在吸煙,用她文著一條藍色鯨魚的左手。

  這是一個奇怪的女人,他想著,轉過頭來,繼續干手上的活兒。

  她說:“天啦,你是個旅行者嗎?背包客?”

  他利落地搭好帳篷,走過她身邊,去拿他結結實實一背包的行李。她走過來想要幫忙,他卻并不愿意領情,從她手中奪過了在她手中顯得笨重的背包放進帳篷里去,回過身來卻發現她在擺弄他那只蒼老的相機。真是不客氣,他心里想。他故意冷了自己語調,說:“還給我。”

  她白了一眼,說:“神氣。”轉身進了屋。

  傍晚時分,當他吃完一份毛雪旺回到房間里的時候,聽到她的房里傳來了潮熱的喘息音。他心中忍不住有些發跳,小心翼翼關上門退出了房間,在門外等待他們好事的結束。無數個夜晚只身一人躺在廉價旅館里的時候,他不是沒有過關于艷遇的旖旎想象,甚至地上的小卡片也偶爾會讓輾轉反側的他想入非非。他想他不需要對這些想象力的難以拘束而做過多解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不是偽君子就是有生理缺陷。無論怎么說,大體上所有人都是正人君子,因為大多數人都能嚴格劃分想象和現實。他正在為自己做著思想上的開脫,忽然門開了,走出來一個將近三十歲的瘦黃得好像豆皮似的男人,那人對著他禮貌性地笑了笑,就徑自走出屋去了。

  他在沙發上看那本被他看了兩三遍的凱魯亞克的英文原稿本《在路上》,想象著那個時候美國青年人的迷茫和瘋狂。他想,凱魯亞克比他有出息多了,不僅是文學上的,學歷也比他顯得出色。凱魯亞克是個大學二年級就輟學的孟浪之子,而他卻迫于世俗的壓力念了個見鬼的研究生。他正讀著手中野性的文字,她整理著一件幾乎齊膝的白色襯衫,走出了房間,倚在門框邊,問他:“不會吵到你吧。”

  他搖了搖頭,心里想,這個女人總是問這種廢話。

  “沒辦法,我靠這個掙錢。我問了房東,說你還要住一段時間。免得你誤會,我先給你說清楚。我就是靠這個掙錢的。”

  他這才忍不住抬頭看了她一眼,他之前感到的所有奇怪現在都煙消云散,原來他的合租室友是個婊子。免得誤會?我還能怎么誤會?他忍不住想笑,終究忍住了。其實,他應該保持他在她面前一直以來的冷漠,但為了表現出他沒有鄙視她這個行當的高尚思想,他對她說:“我知道了。”

  她好像突然變得開心了,又問他:“你真的是旅行者嗎?”

  他點了點頭。她說:“哇,旅行者耶。”

  他低下頭,不再理她,她卻像是固執地要等待他的回答。終于,她站在那個門框旁吸了很久的煙后,退回屋去了。他感到一陣松快,繼續低頭看手中的小說,那些文字卻忽然失去了生命似的僵死在紙上。他的眼睛一直看著這些文字,卻在想象中編織著理應屬于一個妓女的能夠解釋她失足原因的那一段荒煙蔓草又無可奈何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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