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我按下停止鍵，愣愣地盯著桌面。

　　這已經是多少遍了？但，我不知道要如何去整理這個采訪。對于這樣一個故事，我寫的任何一句話似乎都是多余的。

　　中國代表終于沒有在“和約”上簽字，歷時50余天的“五·四”運動成功了。這期間，秘密死傷了不少愛國者和學生。那是他們用生命交換的尊嚴。

　　那之后，北大校園的樹上、墻上、宣傳板上……被貼滿了大大小小的紙張，有“他”寫過的傳單和文章，有別人手抄的，它們白天被警察廳撕下去，晚上又被人悄悄地貼出來；她在報紙上數以千計為“他”而寫的文章中知道了——“他”是對的。

　　“他”的背叛是對的。

　　“五·四”后，所有人都驚醒于中國的淪喪，千千萬萬的人加入了他們當中，北洋軍閥執掌的混亂政府成為了眾矢之的。

　　七月，直皖戰爭以直勝皖敗而告終，段祺瑞辭職。

　　但在日本的支持下，白家依舊威嚴，而她的父親依舊在直奉組成的內閣中做他的政客。她在“他”展現給她的現實中，意識到了她庭院外的世界并不美麗。

　　三個月后，她在父母的震驚與狂怒中走出了那個宏大而顯赫的書香門第，走出了那種狹小；走進了，一片她所不曾接觸的天地——“他”的天地。她接觸了冰心、梁漱溟；也接觸了胡適、***；接觸了魯迅、顧維均；也接觸了張學良、宋慶齡……他們各種各樣的新思想與愛國精神深深吸引了她，她知道了她的世界會因他們而綻放光彩。那是一片嶄新的天地，那天地里有你所想象不到的浩蕩廣闊。她走入了他們。

　　不久，一個人找到了她。他是一個出版家，也是“他”的朋友。那個人交給她一本書，說是為她一個人而印刷的。那——是“他”的畫集。

　　“我竟從不知道他會畫畫……”她怔怔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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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忘不掉老人柔和平靜的眼睛中盈滿的深潭一樣的無奈和苦澀——那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在守望她從未開始卻已烙進生命里的感情。那是她甘愿追隨的宿命。

　　久久地，我移回發呆的眼神，輕輕拿起膝上那本書，她把它保存了近八十年。潔白干凈的封面上只有絕然兩個字：雨靈。

　　那整本厚厚幾十幅的畫中全部是她。

　　我永遠記得第一頁：那綴滿淡淡白色槐花的樹下，是一個纖塵不染的少女，女孩兒白衣黑裙、寬衣窄袖，純潔漂亮的氣質中流出異常的清靈與美麗。她手中白色的傘——未曾沾染上雨滴。

　　在這幅全白的畫旁黑頁中，全是飄逸銳氣的字跡：

　　去日本前那初次的偶然，我們幾個小子抄近路翻墻經過了她的花園，沉靜的她就在這白色的花瓣下；我遠遠看到她，告訴自己——不能對她熟悉……

　　可她初次見我，又在這樣的一幅畫里。我們之間純白的花瓣映著她的美好與寧靜，那望著我的眼神單純而生澀。

　　抬眼，便知道我從此將無法再對她陌生。

　　但，我必須對她陌生——她頸上的水晶提醒我她必將追隨一段悲劇！我不能允許，我必須舍棄。

　　她的心中藏著一片圣潔而美好的天空，可她不知道她庭院外的世界并不安寧。也因此，我知道我們的背叛有了新的意義，為了守護她和無數人純潔而美麗的天地。

　　愛她，所以不能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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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他”早就“認識”了她──在所有人以為的“初次”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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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緊緊地合上書，我抑制著我所難以想象的心痛和惋惜。

　　久久，又打開。發現在那里，夾著一張黑白的照片，她整齊地放進去，保留了一輩子。那照片上湖邊挺立的槐樹下，佇立著一個漂亮而修長的男生。那一身黑色的校服與白色的槐花在黑白的底色中異常醒目與鮮明。那是個萬分孤冷而帥氣的男孩兒，流露著一種自然的靈氣與干凈。他注視的眼眸中滿是拒離與陌生，卻藏著一絲不讓人覺察的感情……

　　那一定就是校園里那個雨天，“他”對她匆匆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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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個月后，她去世了。那一天，她就坐在湖邊樹下的長椅上，端莊、和諧而美麗。她的頸上，帶著那顆“無痕雨”。

　　在眾人的驚愕中，我把我裝著采訪結果的紙袋交給了總編，紙袋里只整齊地放著一本畫集——《雨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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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竟以為壓抑住自己的感情，就是對她好？！”對面那男子安靜地看著我咬牙切齒地控訴著，“他才二十歲嗎？他也太冷酷了──對她，和他自己。”

　　“我想……”罵累了，我靜下來沉默一陣，再次觸摸咖啡屋那涼涼的玻璃，“我也會愛上他。”

　　“……”他微笑，在我的游思中不語，右手伸過桌面輕輕撥開我前額的發絲，縱容我的神游。

　　“她為他而守了一生。”我轉頭看他。

　　“她孤獨嗎？”他慢慢問我。

　　“她幸福。”我回憶著她的祥和與美麗。

　　我們又陷入一陣沉默，彼此都像在想著什么。

　　短暫過后，我再次開口：“我曾問她，如果沒有遇到他，她會更快樂，還是更寂寞。”

　　“她怎么說？”對面的人低頭轉動杯沿。

　　“不知道——她說——但，一定是沒有意義的。就像他們假如沒有‘背叛’，他們的生命將毫無意義一樣。她不怨他。”

　　“……”他仍舊淡淡看著我。

　　“今天，”我忽然意識到，“我的話似乎比你多？”

　　他微笑不回答：“什么時候結婚？”

　　我一愣，重復，“反正今天不行。”

　　“……”他又不動聲色地向我笑一下，指指我水色的刨冰杯，示意我繼續吃。他說過，我有刨冰癖，我卻不知道。

　　我依言埋頭靜靜吃著，感受著那陣清涼與淡香，似乎，我真的有……？

　　“明天吧。”我低頭吃著突然出聲，驚動了我們兩個。

　　“……”他又不動聲色了，只靜靜，靜靜地凝視著我。

　　我……好像在愛他呢！我忽然在心里這樣對自己說。是的，我睜著眼睛仔仔細細地看著他：我一直在愛著眼前這個人。似乎太在乎了，在乎到怕心過于依賴了他而無法自拔，在乎到怕自己對他的眷戀超過了他對我的，怕得──以至于封閉了心。而他？

　　我猛然再次看他，看他臉上極有耐心的微笑——他知道！原來他一直都知道！他的不動聲色是在等我自己去發現自己？……

　　這個男孩兒啊！他，他簡直……

　　他發現了我終于的發現，笑著拿過我手中的勺子放入杯中，拉起我：“走了。”

　　“去哪？”我愕然。

　　“準備婚禮。明天，我們結婚。”他難得正經而高深莫測地回頭。

　　“……”這，個，男，人！

　　我發瘋，他也陪著我發瘋！我看向他，無奈地與他對視著笑了。我也很幸福。

　　走出屋外，天上又飄下了細細的小雨。涼涼的，卻不冷。

　　他撐開傘罩在我頭上。

　　“別打了吧。”我仰頭輕輕問他。

　　“……”他了然地點頭，便合上了。

　　“你說得對，這是真正的雨。”我淡淡地，像是對他說，又像自言自語。

　　回頭望去，那路邊槐樹的花葉上滴下雨滴。雨落在地上，怎么會沒有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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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有雨水輕輕從葉片滑過，一滴，兩滴，三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