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山按照與越漓樓家的約定,如期發出了招生貼。
樓逸笙是孤獨的,在內不在外。除了父母大人和樓府下人的陪伴,他不再認識其他的人了。不是他不想,而是別人不愿認識一個被天神詛咒了的怪物。再加上他的權勢,更讓人畏懼三分。
他很懷念那段歡樂的時光。頭一次有一個人可以不在乎他的身世背景,不會像別人一樣恐懼他,而是安心地拉著他的手,逛遍越漓的繁華街道,臨分別時又是那樣的依依不舍。
他會拿著蘇凝兒走時送的殘卷,坐在窗前的藤椅上,入神的望著天空,眼里仿佛掠過一股春風,暖化了一切冰冷。
這樣的場景,丫鬟不知碰到過多少次了,也都知道少爺心中思念著這位朋友,但都沒有打擾他,只是輕輕地蓋上暖暖的薄絨毯。
樓逸笙也會給丫鬟們講起他和蘇凝兒相處的故事。雖然是同樣的言辭,同樣的場景,他卻每次都像是對別人第一次提起她,總是像漓江的水一般干凈地笑著,露出幾顆潔白的牙齒。而丫鬟們也絲毫沒有疲憊厭倦之意,似在聽自己弟弟的故事。
......
看到日子將近,樓逸笙每天都會命丫鬟向府里的信差打聽有沒有從太一山來的信件。
這一天,終于,來了。
丫鬟一反往常的端莊,快速向樓逸笙房間小跑。可到房間的并不只是她一人,府里凡事聽過故事的人都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計,一起見證令人激動的時刻。
樓逸笙正在看書,聽到了外面有點喧鬧,還以為是丫鬟們又聚在一起議論,便沒放在心上。
“少爺,信來了。”一位丫鬟顧不得禮儀,直接推開房門,激動地說道。
樓逸笙猜到了是自己苦苦等待三年的東西,從座椅上騰躍而起,急忙道:“快快呈上來。”
雙手顫抖的厲害,以致有點看不清上面的字。樓逸笙便用右手把握住左手手腕,一邊看一邊喃喃道:“三年啊,無時無刻不期待這一天啊。”
忽然,不知想起了什么,他急忙跑到床榻前,打開帛枕旁邊的精致小方盒。原來是三年前給蘇凝兒買的手絹,他一直小心保管。望著手絹上面繡的“凝”字,樓逸笙在腦海里再一次回想起了三年前與蘇凝兒初次見面的場景。
樓老爺和樓夫人也十分激動,不停地翻看著招生貼,生怕漏掉上面的任何一個字。
樓夫人高興過后,臉色有點凝重,淚珠在眼眶里打轉,說道:“老爺,笙兒就要離開我們了,真舍不得啊。這孩子命苦,身上還有怪病,讓他離開樓家獨自在外生活,要是遇到什么難處,可怎么辦啊!”
樓老爺聽罷,長嘆一聲,說道:“是啊,自咱們將笙兒帶回樓家,這孩子命就沒有好過。先是染上怪病,年年受盡折磨,后又闖了一趟鬼門關,是咱們樓家苦了他啊。不過,要是去了忠修院,有尊者看護,相信比一直待在咱們身邊要好得多。”
樓夫人聽了,拍了拍樓老爺的胳膊,生氣地說道:“不是說好了嗎,笙兒的身世永遠都不要提,直到咱們進了黃土堆。笙兒就是我兒子,一直都是。”
招生貼到的第二天,樓府停掉所有生意,帶上準備獻給天神的祭祀品,全部出動去往越秀山上的天神廟為樓逸笙祈福。
其實每年春天,樓夫人都會來天神廟祈福,一是為了樓家積點善緣,希望子嗣健健康康,生意興旺繁榮;二來是祈求桂姨早日回到樓府,平安無事。
桂姨是樓逸笙的奶媽,也是樓夫人的貼身丫鬟。桂姨從小就跟著樓夫人,她倆一起長大,后樓夫人出嫁,又跟著來到樓府。雖是丫鬟身份,可和樓夫人卻親如姐妹。樓夫人也不讓她干什么重活粗活,只是讓她陪著聊聊天。在樓逸笙三歲時,不知是何緣由,桂姨竟離奇失蹤了,沒有留下任何去向。這些年,樓府一直派人打探桂姨的下落,可都沒有什么音訊,像是在人間蒸發了一樣。
樓姥爺、樓夫人與樓逸笙三人被神僧迎進天神廟大殿,雙手合十,莊重地跪在禪墊上。在天神像的注目下,樓逸笙閉目虔誠祈求道:“天神有靈,弟子樓逸笙如今前去忠修院修行,終于要見到蘇凝兒了。希望蘇凝兒勿要忘了我,勿要忘了三年前在越漓所有的回憶。”
......
越秀山下,停了一輛做工考究的馬車。馬車廂頂用錦繡絲綢修飾,軒窗用青藍色的紗遮擋,廂里鋪了幾層厚絨毯,來應對路途的顛簸。馬兒正在悠閑地吃著剛剛破土的嫩黃小草,并不急于拆散相處和睦的一家人。
除了樓府的人,一些越漓的百姓站在一旁看著熱鬧。一小部分人交頭接耳,指指點點,小聲議論著:“看,樓家少爺終于走了。這下,我們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膽生活了。越漓可算是太平了。”
樓夫人聽到了背后這些人的議論,準備上前理論。卻被樓老爺攔了下來,勸阻道:“夫人,就由他們說去吧。笙兒是怎樣的,咱們知道就足夠了。”樓夫人這才作罷。
“笙兒,到了太一山,第一時間要給娘親寫信報個平安。等娘有時間了,一定去看你。有什么苦,盡管跟娘說。想娘了,也一定要寫信啊....”樓夫人舍不得樓逸笙離開,千叮嚀萬囑咐。
樓老爺倒是一番豪氣,說道:“笙兒,到了那要聽尊者的話,好好修行。好男兒志在四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要被這些家長里短所禁錮。”
樓逸笙鄭重其事地拱手行禮,頗有大人的滋味,說道:“父母大人在上,小兒樓逸笙不能陪伴左右,待修行歸來,必將善盡孝道,侍養父母。”
說罷,起身,向在樓府朝夕相處的下人們,揮手致別。
丫鬟們眼眶里含著明晃晃的淚珠,齊聲道了一句:“少爺,保重。”
趕車的車夫甩了一下馬鞭,雄渾的喊了一句:“駕”。馬兒抬起前腳,向天一聲嘶鳴,落地晃了晃馬鬃,開始緩緩向前行駛,在越秀山腳下的草地里壓出兩條孤獨修長的車印。
雖說越秀山處于越漓國的北邊,緊挨著太一山,可要想到達太一山地界,還是要緊趕三天的路程。一路上,車夫手里拿著一壺小酒,哼著越漓的傳統民謠,好不快活。
樓逸笙被有力動聽的歌聲感動,放松了獨自上路的戒備,任由車夫行駛在山澗溪旁。
趕了一天的路,沿途卻未遇到任何可以歇息的地方。
當最后一縷陽光隱匿進了大地,車夫將馬車趕到溪水畔的高地上,準備在這兒渡過漫長難熬的一夜。
清冷的月色灑進溪水,泛起點點寒光。遠處傳來夜鳥振翅的聲音,緊接著一聲啼叫,似乎在呼喚著誰的歸巢。
夜深人卻未眠。
車夫坐在溪旁的青石上,用沾著水的紗細細擦拭著酒葫蘆。
樓逸笙悶在車廂一整天了,便輕輕下了馬車,出來呼吸新鮮的空氣。山上的夜冷到了極點,就連吸進肺里的空氣都帶有極強的寒意,瞬間帶走了全身的熱量。
“先生很是喜歡這個酒葫蘆。”樓逸笙來到車夫身邊,坐了下來。
車夫并沒有直接作答,反倒問了一句:“公子可有心上人?”
樓逸笙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驚嚇住了,滿臉困惑地說道:“心上人?”
車夫爽朗笑了一聲,抬起頭說道:“很多時候,你會無緣無故地想起這個人,會放下心中的芥蒂,摘下偽裝的面具,用你的真心去待她。有她陪伴的時光里,你會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歡愉。這便是心上人。”
樓逸笙一邊聽著車夫的解釋,一邊在心中思索,說道:“除了父母之外,我倒是很思念一個朋友。而且,相處的日子里,彼此都很快樂。只不過她在越漓只待了幾天便回去了。”
“朋友?或許吧。”車夫擦拭著手中的酒葫蘆,繼續說道:“我喜歡喝酒,這個酒葫蘆是我夫人送的,起初我也不太珍惜,覺得只是一件在哪都能容易買到的酒葫蘆,丟了壞了再買一個便是。直到夫人去世,這竟然變成了她送我的最后一件東西。人就是這樣,擁有的東西覺得都是理所當然。等到后悔的時候,一切都晚了。”
樓逸笙望著嘩嘩作響的流水,沒再說話。
......
第二天清晨,山中著彌漫濃濃的水霧,只能看清一兩步遠。
樓逸笙睜開惺忪睡眼,叫了一聲車夫,外面沒有人回應。便下了馬車,又叫了一聲車夫,還是沒人回應。
山里變得格外安靜,就連昨天晚上叫了一整夜的鳥兒也莫名的安靜下來。
樓逸笙向車夫休息的地方慢慢走去,沒走幾步遠,腳尖踢到了一個東西。這個東西似乎撞到了石頭上,“咚”的一聲,停了下來。
尋著聲音找去,原來是車夫昨天擦拭的酒葫蘆。
樓逸笙彎腰撿起酒葫蘆,呢喃道:“車夫也太大意了,這么重要的東西都亂丟。”
透過濃霧看到了車夫身體模糊的輪廓,樓逸笙快步上前走去。只見車夫背倚靠著樹,用厚絨毯將自己裹得嚴實,只露出一個頭來。頭發濕噠噠一片,顯得格外黝黑。額前的發絲緊貼在臉上,形狀各異。鼻尖處掛著一滴水珠,即將掉落下來。
車夫還在熟睡,樓逸笙用手輕輕碰了一下,準備叫醒他繼續趕路。霎那間,車夫向側方向倒了下去,腦袋直接撞在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