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傍晚,省城剛下過雨,路面濕濕的滑滑的。路燈映照在街道光影搖曳,樹影婆娑。路邊的店鋪都插上了鮮艷的五星紅旗,不遠處的大屏幕電視里,正溫情滿滿地唱道:“BJ歡迎你,為你開天辟地……”
安瀾沒心情留意身邊的景色,她攔了個的士,直接去省教育廳找寧娜。她心中有根剌,剌得她疼痛難忍,她想,今天非撥去不可。
寧娜并未住在省教育廳院子,安瀾只得向門衛打聽她的住處。門衛眼皮抬了抬,很不耐煩地說:“你是她什么人?”
“同學,同學。”
門衛仔細打量了安瀾。安瀾跟寧娜年紀相仿,又美麗端莊,也許是她大學同學吧。“你是來參加她男朋友的葬禮的吧?”
安瀾倒吸了口氣。她定定神,答道:“是的。”
“唉,這姑娘也蠻苦命的,從大學一路追到這,整整八年了。八年啊,日本鬼子都打跑了。好不容易盼來婚禮,卻——”
安瀾開始莫名地心慌意亂,突然轉過身,想往回走。門衛在她身后喊:“哎,她一直住在一號家屬院你不知道?就在紫薇路。”
去,還是不去?安瀾在左右搖擺。她原以為,白樺和寧娜早已結婚了,這么多年過去——他們是怎么了?最關鍵的是,白樺為什么死!
還是非去不可。
已是晚上九點。安瀾心想,這個時候,寧娜應該不會外出,也應該還沒入睡,她們可以“深入交談”。安瀾也想到了各種可能性,譬如寧娜對她的態度,但她已顧不了那么多了。
寧娜頭發篷松、衣著潦草地開門,見是安瀾,雙眼瞪得溜圓。只片刻工夫,便驟然變色,陰云密布氣勢洶洶。
寧娜想要把門關上,安瀾用力抵住,語氣很真誠:“我只是想和你談談,沒別的意思,以后難得再見面了。”
“我們之間有什么好聊的。”寧娜拼命想把門關上。
安瀾已有半邊身子進入門內,只聽見“哎喲”一聲,寧娜嚇得趕緊松了手,安瀾順勢推門進來。
客廳的裝潢格調有些灰暗,不像是宿舍,倒像是酒吧或者咖啡廳。安瀾找了個地方坐下,待心情平復了些,才緩緩開口:“我一直以為你們結婚了,有孩子了。”
“哼,”寧娜冷笑一聲。“今天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吧。”
“如果想看你笑話,非要等到今天?而且,你覺得我有心情看你笑話?”
寧娜啞口了。她了解安瀾的為人,但她非常恨,恨白樺無情,恨安瀾一直橫在她和白樺之間。“那你想了解什么,了解他這些年怎么愛你的?”寧娜譏諷地笑,眼里卻是自憐的哀傷。
安瀾不由得嘆息一聲。八年未見,寧娜臉上已有歲月的痕跡,眼角及眼瞼下,細細的皺紋已有縱橫,使得她原本白晳的皮膚看上去很是干涸。八年,命運給了他們完全不同的八年,這八年,她與他,是怎么走過來的?
“我只是想知道,他為什么——會是這個結局。”
寧娜的身體激動得發抖。“還不是因為你,都是你害的!你害我這么慘,還跑過來質問我——”
“因為我?”
“夠了!”寧娜“騰”地站起,厲聲道:“如果不是你,我怎會是這個樣子。你看看我,看看我現在這鬼樣子,不都是拜你所賜嗎,現在你滿意了?”
安瀾懵了。
“嗚——”寧娜捂臉凄厲地嗚咽,安瀾好心地想去安慰她,沒想到寧娜突然抬起頭,用力甩開安瀾的手,她的指尖劃過安瀾的臉,在安瀾的臉上劃出一條細小的傷痕。
安瀾只覺臉上火辣辣的痛,有細小的血珠從指縫中滲出來。她還顧不上止血,寧娜向她步步逼近,臉上因憤怒而猙獰,聲音卻不勝悲涼:“你陪伴他十多年,我也陪伴他十多年,從上大學開始,到現在,整整12年。我為他付出的,遠比你多得多,你只不過比我早認識他罷了。為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對我,我恨你們兩個……”
安瀾不知該說什么,一步步往后退。
寧娜痛哭流涕,歇斯底里了:“都是你害我,害我失去一切……”寧娜又突然扇了自己一巴掌,“我下賤,我作死,我不要臉,我自討沒趣,我自作多情,嗚——”
安瀾再也呆不下去了。她輕輕地拉開門,走了出去。
原來,他們三個人,沒一個是贏家。她一直以為,白樺即使對寧娜沒有愛,也會出于道義,給她名份。他為什么會如此薄情?這不像是他的作為。以白樺的人品,不可能這樣薄情寡義。
他們之間,倒底經歷了什么?
一輛汽車從身邊疾馳而過,差點擦到自己。安瀾驚魂未定,眼睛里的驚懼,迷茫,慌亂——一如多年前的自己。那時的她,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來到大城市,失魂落魄,跌跌撞撞,與現在的自己,竟是那么地相似。
火車到達山城時,已是華燈初上。安瀾拖著笨重的行李,疑疑慮慮地下車。她第一次出遠門,又是背著父母偷跑出來的,很是忐忑不安。那模樣,像極了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姑娘。不過,對于在農場生長的她來說,的確是個鄉下姑娘。
白樺的學校離市區較遠,安瀾暫時在一招待所住下。招待所里住滿了人。都是背著大包小包,走廊里堆滿了顏色各異的編織袋。這些人有來山城做生意的,大部分是出來打工的。一堆堆人聚在一起,衣著也是花花綠綠的,說話聲音大得嚇人。安瀾覺得很不適應,她想得早點離開這兒。
第二天,安瀾便開始找工作。白樺說,不用那么急,先歇息兩天再說。但安瀾不想。在這陌生的城市,她得早點安定下來。
白樺回學校了,世界突然孤立起來。這偌大的城市,仿佛就她孤零零地一個人。安瀾感覺自己置身茫茫大海,那種心慌意亂,孤立無援,浪頭般一波一波打過來,太刻骨銘心了。
她上街買了當地各種報紙,地圖,公交車路線圖,鋪在床上研究了半天,然后把適合自己的招聘單位、要求、聯系電話及地址等,記在小本子上。安瀾拿著地圖,按圖索驥,好不容易找到招聘單位,但因她學歷低,沒有工作經驗,被一家家拒絕。
在1996年,大學生畢業后,工作還包分配,打工還未成為高校畢業生的必備選項,人才市場也遠不及今天這般擁擠。安瀾只有高中學歷,白領工作輪不到她,但好在她年輕漂亮,氣質出眾,一些辦公室文秘、前臺,酒店迎賓等工作倒是愿意用她。安瀾總在求職意向表上要求“包食宿”,便篩掉了絕大部分意向單位。最后,一家文化傳播公司答應“考慮考慮”,說要經老板面試后才能作出決定。
面試那天,當安瀾出現,大辦公間所有的目光都對準了她。那都是驚訝且善意的目光。他們的目光寫著相同的潛臺詞:居然有這么好看的姑娘!
安瀾感覺自己像站在聚光燈下,瞬間紅了臉。安瀾的美很獨特,既不是城市姑娘那種熱烈,張揚,咄咄逼人的美,也不同于鄉下女孩的那種原始、簡單的美。安瀾介于兩者之間。她明朗大氣,一看便知家庭教養良好,眉目之間,卻又純凈自然,如一塵不染的仙子。安瀾儀態端莊,氣質高雅,像是出身富貴,穿著卻簡單樸素,而且在外打工求生,又像是貧寒人家孩子。人們在感嘆她的美麗的同時,也在判斷她的出身,她的成長環境。但這似乎是個難題,有人搖搖頭,表示不可思議。
老板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見到安瀾便笑逐顏開,當即拍板把她留下了。
這是一家只有十來個人的小型文化傳播公司,在體量龐大的廣播、電視廣告中,削尖腦袋擠進圈子,好歹能分得小小一杯羹。前臺接待除了迎賓,還得給客人沏茶,洗茶杯,有時還要兼顧打字、復印,全是雜活。接待室的后半截,用石膏板隔出了一個小空間,本來是作雜屋用的,勉強能放下一張彈簧床,這便是安瀾的住處了。
安瀾高高興興地搬到公司來了。雖然條件簡陋,但至少有了容身之處。她只有一些簡單的行李,就放在前臺的柜子里。這小小的空間,便是她全部的天地了,但她很滿足。下班后,待同事們陸續離去,安瀾就拿起書本,專心學習。
這是安瀾來山城后第一份工作,她很珍惜,很努力。晚上,偶爾會有同事加班,安瀾義務幫他們打字、校對、整理文件。安瀾文字功底好,做事又認真,極少出錯,于是大家對這個只有高中學歷的漂亮女孩,有了新的認識。有時,一些簡單的廣告文案,同事們也會請安瀾代擬。安瀾自然是求之不得——這可是難得的鍛煉機會。
安瀾每天起得早,同事上班前,辦公室已打掃得干干凈凈,甚至連辦公桌都擦拭完畢。大伙都非常喜歡這位勤勤懇懇、秀外慧中的姑娘,一個叫大劉的小伙子,更是對安瀾傾心不已。
大劉是東北人,個性很豪爽,他不知道白樺的存在,視安瀾為意中人。大劉的每一份文案,都先交安瀾初擬,他再詳細修改。漸漸的,安瀾寫文案也有模有樣了。
公司大部分同事都集中在大廳辦公,而這部分人中,又大部分是年輕人。年輕人自然有年輕人的共同特征。安瀾很快與大家打成一片了。
周末的下午,老板不在,大伙盯著墻上的時鐘,和著“嘀答”、“嘀答”聲倒計時。只聽一陣歡呼,“耶,下班羅,解放羅。”大伙紛紛站起來,準備歡度周末了。
大劉拍拍手掌,高聲道:“同志們,今個我請客,去的速速報名,過時不候。”
“我,我”,一只只手踴躍地舉起。
“有什么好事,今天這么大發善心?”
“沒什么好事,很久沒跟大伙吹牛了,怪想念的。”大劉揚起嘴角戲謔地笑笑。
“怎么可能——哪有那么好心。”
“安瀾,你也要去呵。”大劉特別叮囑道。
“哦——原來如此!”有人拿腔拿調,意味深長。大劉鐘情安瀾,大家早看出端倪,心照不宣而已,他們知道大劉不好意思單獨約飯安瀾,只好搞集體行動,便有意撮合他倆。
熱騰騰的火鍋端上來,大家齊刷刷地下箸。勞累了一整天,熱湯熱菜下肚,腸胃瞬間安妥了,疲憊也跑得無影無蹤。男人們灌了幾杯溫熱的米酒,不覺面紅耳熱,話也多了起來,紛紛說起家鄉舊事,說到動情處,有人還掉了掉淚。
大劉是那種典型的東北男人。他站起來,端起酒杯,用洪亮的聲音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咱們今天能聚在一起謀生活,也是前世的幾百次回眸修來的。不容易。我先干了這杯。”大劉仰起脖子,杯子便滴酒不剩了。“來公司這么久,最榮幸的,就是遇到了這么好的兄弟姐妹們。我們還從未好好敘過舊,今天,咱們就開懷暢飲,有苦訴苦,有怨報怨,吐出來就等于倒掉了。今后,咱們的日子都是快快樂樂,順順當當的。”
丹妹抿了一口酒,說:“雖然大部分都是傷心事,但在各位哥哥姐姐面前,還是想一吐為快——”丹妹是公司打字員,可能是從小營養不良的緣故,身形細瘦,臉形瘦削,頭發也萎黃稀疏。丹妹比安瀾大兩歲,山東人,因家里逼婚,不甘心嫁給農民一輩子窩在農村,遂離家出走,經一老鄉幫忙,來到山城,學了半年的電腦,然后應聘到公司做打字員。
丹妹說,她父母為她物色的男人,一臉橫肉,眼睛還有點斜,只因他家經濟還算寬裕,父母便替她作主一口應允。說著說著,丹妹哭起來了,她說她差點被父母賣了,她一輩子都不能原諒他們。
“眼鏡仔”嘆息道:“你父母也是想讓你過上好日子,不再挨窮。哪有父母不心疼自己的孩子的。你年紀輕輕,不知道生活的艱難,理解不了做父母的無奈。”
“好像你年紀很大似的。”丹妹不服氣地反駁。
“我雖比你大不了幾歲,但吃的苦比你多得多。我們家六兄妹,我是最小的,父母都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身體一直不好。哥哥姐姐們成家后各忙各的,日子過得緊緊巴巴,也顧不上我們。我和五哥從小就沒吃飽過飯,撿過垃圾,下過煤礦,什么臟活累活,只要能賺到錢的,都干過……”
“眼鏡仔”因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得名。他是本地人,中考考取一所中專,畢業后分配到鄉鎮企業,工作辛苦,工資很低,他看不到希望,于是辭職出來打工。
大家踴躍發言,有人感覺主角沉默,有喧賓奪主之嫌,便沖大劉嚷道:“你怎么不說說你自己,比如初戀故事,暗戀故事,都可以——”
“哪有,”大劉輕笑道,“你們看我一文不名,好事怎么可能輪得到我。”
“你是怎么到這里的,怎么到公司上班的?”
“其實我以前呆的那單位在當地挺有名,很多人想進還進不去。我就是不想在那里老死,太沒意思了。”大劉中等個子,五官棱角分明,男子漢氣十足。大劉大專畢業,分到家鄉一家國企做技術員。他說,原單位的生活節奏比蝸牛還慢,有位阿姨在單位開了二十年的電梯,還沒換過崗。“二十年啊,每天就坐在那巴掌大的地,上上下下,按幾個鍵,一輩子就這么過去了。我可不想像她那樣。我還年輕,我不圖發財,但至少,要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出去闖闖也未必可怕,失敗也可以成為教訓,經驗,有人不是說了嘛,‘失敗是成功的媽媽’——沒有失敗哪有成功。”
有人笑,有人鼓掌,然后是短暫的沉默。有人瞥見正埋頭吃飯一聲不吭的安瀾,好奇地問:“安瀾,你是新員工,也是公司最年輕的員工,你也說說,你的經歷,你為什么來(這里)。”
眾人的眼睛齊刷刷地望向安瀾,她有些窘迫,很不自在。“嗯——我嘛,”安瀾不知怎么表述自己的經歷,那些往事她不愿再提起,于是輕描淡寫道:“有個朋友在這里,便過來了,投奔他。就這樣。”
大家似乎明白了。這年月,老鄉帶老鄉,多的是,正常得很。
大劉起身招呼大家:“來,來,來,為我們的歡聚干杯,為我們前世五百次的回眸干杯!”
“干杯!”大家都站起來,酒杯碰到一起。
安瀾心里暖暖的。額,這里挺好,她喜歡這里。她得留下來,好好干,爭取有所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