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別人說，越半城的春天陰晴不定，有時在一天里面就像是能過完整個四季。我只知道在晴空的時候會有響雷的聲音，但接下里的一場雨中，我卻感覺不到任何季節的交替。我叫小白，在越半城戀道醫館打雜。很久很久之前我失去了觸覺，失去了知道氣候的冷暖，也失去了擁抱時的溫度。

　　和城里的大部分醫館不同，戀道醫館是羽老板和一群普魯士傳道士一起盤下來的店面。爹爹曾經告訴我，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總有著一群又一群的外國傳道士乘船東渡，四處免費給人看病順便傳播著一種叫基督教的宗教，從一開始大家看到街上偶爾出現的金發碧眼的外國人會圍起來像是看熱鬧一般再到后面的已經司空見慣，差不多有幾十年的時間。

　　在這期間，西洋文明給整個大唐帶來了很多多元化的色彩，也在全國各地的學堂中掀起了一陣洋務運動的風潮。羽老板和余先生就是在這樣的風潮中認識的。聽說他們倆同為越半城西洋專業的秀才，只是兩人后面都沒有繼續考舉。羽老板開了一家郎中書齋，而余先生則是依靠三寸不爛之舌成為了京城眾多一品官員的幕僚。

　　在一次陸下郡郎中協會組織的西洋產品發布會中羽老板結識了普魯士醫生D先生，D先生手里的一個能夠背誦黃帝內經并且還能與人對話的機械模型讓羽先生大開眼界，兩人一合計決定干脆在越半城合開一個醫館，為的是讓更多大唐百姓能見識到這種會說話的木頭郎中。

　　在郎中協會的支持下，戀道醫館順利開張營業，我也是那個時候被余先生從街上撿了回來。

　　戀道醫館不大，七七八八加在一起有30號人。余先生把我帶回來之后就把我放在了藍小姐的下面當小工。每天要做的工作也很簡單，一般就是幫藍小姐送信給到全城的郎中邀約他們來醫館品茶論醫，順便留下其中志同道合的人。余先生是藍小姐的老板，他給到我和藍小姐的要求是能請到御醫就請御醫，請不到的話就從越半城其他的大醫館里去請。于是每天我就飛奔在大街小巷去悄悄的把這些郎中們約到一個偏僻的角落把信給到他們，還要裝作一臉嚴肅的問他們，你現在看信方便嗎。

　　羽老板雖沉淀這個行業數十載，苦于一直沒機會去了解太醫院內部運作模式，而余先生對于醫館運作更是從未涉足。痛定思痛下羽老板從江湖上請來了卜先生。卜先生自幼在陸下郡學習醫術，待到學成之后發現從醫并非自己最感興趣的事。經過反復周折之后卜先生成為了越半城十大富商之一的秦先生麾下的帳房先生，每天奔走在陸下郡的每條街上扯開嗓門張羅著自己的生意，卜先生要做的就是看到還不錯的醫館就塞些銀兩給到醫館老板以維持正常開支，待到醫館做大了就從中獲取每年的分紅。

　　由于常在江湖行走，卜先生見識過太多醫館因為經營不善而倒閉。故在他加入到戀道醫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整個醫館的人聚集起來開了個會，很嚴肅的跟我們說，老夫告訴爾等，開醫館這般事九死一生，若爾等不能勤于業奔于命，我們必死無疑。

　　這句話讓站在旁邊的余先生聽的兩腿發抖。

　　或許是感覺到了余先生的恐懼，卜先生轉過身對著余先生露出了一個邪魅的笑容說，余兄，若此事未成，你我可去東洋刀店買兩把東洋刀，我曾聽聞東洋人有一種刨腹之法，我甚是欣賞，到時你我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豈不美哉。聽的余先生臉色煞白，連連高呼，吾還是去做車夫罷了。

　　而我聽的搖頭晃腦，心里早就再盤算著什么時候卜先生開好會我好去送信。卜先生似乎讀懂了我心中所想，突然厲聲道，小白，今年的信封存貨了多少？我被卜先生這一嗓子嚇了一跳，趕忙應道，卜先生，今年的信封存貨3000封。卜先生思考片刻又問道，那么花了多少銀兩？我算了算，告訴卜先生一共700文錢。

　　卜先生思考片刻，突然怒道“混賬！老夫在之前做賬房先生的時候手下送信的小廝一年話費在信封上的費用也不會70文，而這700文到底花在哪里了，難不成每次送信回來還要給你們部門的心月帶盒胭脂？”

　　我被卜先生這陣勢嚇得不敢說話，站在原地發著抖。余先生見狀趕緊把我拉到一旁，幫我向卜先生解釋了今年洛陽紙特別貴，導致全郡的信封價格都有了很大幅度的上漲。

　　卜先生聽聞這般話語氣匆匆的走了出去，我們的第一次會議也就在這樣的氛圍下不歡而散。

　　 藍姐手下除了我還有一個負責盤算醫館內俸祿的姑娘，名叫心月。心月姑娘年方二十，留著長長的齊眉穗兒，臉上掛著兩灣梨渦，總喜歡穿著一身淡色的衣衫。心月是廣濟人，十八歲那年獨自闖蕩陸下郡，后來被余先生從一個大醫館挖了過來，與我一樣同住城東，每天要坐船花費一個時辰才能到醫館。

　　我們仨在灶臺后面的柴房架起了一張桌子作為辦公場所，雖說是柴房，卻也是建得四面通透，依山傍水，比起醫館內昏暗無光的小廂房來說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

　　余先生是我們的大老板，每每晌午會來我們的柴房坐上片刻，聲聲教誨我們要以德服人。只是他和卜先生關系一直有些緊張，藍姐說她曾聽卜先生在醉酒斥責余先生每日不務正業，只會晨練打拳，又言余先生的手下也整日隨他一道不務正業，余先生也唯有一臉尷尬的陪笑，再到次日來我們房間跟藍姐訴苦。

　　藍姐每次只能掩扇偷笑，再勸上余先生幾句，雖然扇子遮不住她整個臉盤。而每每此時，余先生會把頭轉向我這里，再正聲問道，小白，你懂了嗎。

　　我晃著小腦袋，半懵半懂的告訴他，我懂了。余先生方能滿意的點點頭跟我說，我把你從街上撿回來是看中你的才，這些事你要學著慢慢理解，我也希望有天你能成為戀道分館的大內主管。

　　戀道分館的大內主管是多大的官？我沒有概念，大概就會像是藍姐那么大吧。

　　 我們的醫館旁邊是一家當鋪，里面有一個叫四月的姑娘，一頭長發，膚白貌美。由于離的近，我很快便和四月打的火熱。四月師從當鋪的帳房先生，故從小最大的心愿就是就是一直能數著銀子曬著太陽。四月特別愛吃東洋亂燉，故每周從外面送信回來我都會幫四月在碼頭旁邊的東洋雜貨店買上一份亂燉。

　　一來二往的，四月和我們這個柴房小分隊也熟絡了起來，有時候心月會開玩笑的問我，你為什么對四月辣么好。我認真的想了想也笑著回答，因為四月就是我的全世界吧。

　　確實，在見到四月的第一眼開始我就喜歡上了她，就像是一種仿若隔世之后的再次遇見。在那之前我不相信有所謂的輪回，但在遇到四月之后我開始感覺似乎是在很久之前的上一個輪回我們曾經遇見。

　　我無聊的時候問過心月，如果有來世你要做什么？心月不假思索的說，熊貓。

　　熊貓是啥？我好奇的問。

　　看你頭發長見識短，熊貓都不知道。心月給了我一個白眼繼續解釋。熊貓是來自于蜀地的一種動物，每天只要啃啃竹子睡睡覺就行。

　　切，那還不是體現出你有多懶。我反手一個白眼還給心月。

　　我又去問四月，你來世想做什么？

　　四月想了想跟我說，我不相信來世，這輩子過好就行了。

　　我心里有些失落，其實從一開始我就知道，四月的心里一直惦念著一個人。

　　經歷了一個寒冬之后，總算到了春暖花開的日子，雖然對于我來說區別不大。陸上郡春天的風特別的大，往往會刮掉一些初綠的葉子，堆積滿地。而在我看來，這就像是秋天的景色一般，讓我分辨不出到底是希望還是絕望。在一個午后我又去當鋪找四月玩，正好那天下午掌柜不在店里，于是我跟四月約好去碼頭旁邊買東洋亂燉。

　　一路上我似乎感覺到四月在發抖，下意識的牽住了她的手。

　　涼嗎？四月小聲的問我。

　　我。。。我不知道，從出生開始我就沒有觸覺，所以其實我都感覺不到你的手心。我沉默了一會兒跟她說。

　　可你的手特別的暖。四月捂著嘴跟我說。

　　那等你手冷的時候我一直幫你暖手好了。我突然鼓起了勇氣說。

　　好呀，我們可是一輩子的好朋友哦。四月拉著我蹦蹦跳跳的往碼頭的方向走去，在那一瞬間的陽光下，四月的側臉仿若仙女般圣潔純凈。

　　 回到醫館的我一直保持著一種癡笑的狀態，突然心月的臉湊道我面前，嚇了我一跳。

　　干嘛，在想四月小姐姐嗎。心月嘴里嚼著零食，得意的問我。

　　想又怎樣，你又不認識她。我訕訕地說。

　　誰說我不認識，你的四月小姐姐可是天天睡我旁邊的。心月繼續洋洋得意的說。

　　我去，你們住一起啊，那你不早點說。心月這個丫頭總是在最后才把關鍵的事告訴我。我心中暗自的想，但還是一臉獻媚的說，心月姐姐，那你每天告訴四月我都回默默的跟她道晚安好不好。

　　不好，你四月姐姐晚上要睡覺。心月鄙視的看了看我繼續說，再說我憑什么幫你說。

　　我咬了咬牙。兩份梅子，怎么樣。

　　成交。一提到零食心月就立刻變得心花怒放，留下我在想剩下半個月的早飯該去哪吃。

　　心月有沒有幫我道晚安我不知道，但我感覺她應該是告訴四月我喜歡她。因為從那之后，四月跟我的話明顯少了起來，有的時候就算是一起乘船回家也會低著頭看書或者干點其他什么。

　　可能我再沒機會五幫她暖手了。我想了想，故意往旁邊站了站，人流涌動立刻把我擠到了船的另外一邊。我和四月的距離也仿佛漸行漸遠。

　　 在我輾轉反側胡思亂想的這段時間里，醫館的工作依然是這般井然有序。卜先生好酒已經成為醫館里每個人都知道的事，因為卜先生的酒，在晚宴的時候因為口不遮欄陸續走了三員大將，這讓余先生很是憂慮。

　　在一旁的卜先生往往會可憐兮兮的說，我一喝完酒就這樣，何況我事后已經很誠懇的向他們道歉了。

　　你。。。余先生拿卜先生無可奈何，是得一個人默默的生著悶氣。

　　而整個醫館的工作氛圍在卜先生的推動下變得繁忙而又緊張。羽先生最近談了幾個和太醫院合作的項目，全盤交由卜先生負責。卜先生感激涕零，親自立誓要為戀道醫館拋頭顱撒熱血。

　　隨著卜先生的業務繁忙，他也再沒開過第二次員工大會。

　　而另外一方面，D先生和羽先生似乎在醫館的某些經營方面產生了分歧。卜先生再度想要力挽狂瀾，連夜揮毫寫下洋洋灑灑千字長文力證跟太醫院的合作可以不需要普魯士人的破爛機器。落筆的那一瞬間，卜先生仰天長嘯，老淚縱橫，顫抖的說，老夫真乃天才是也。

　　一旁的余先生已是聽不下去，憤然離席。

　　整個醫館似乎都沉寂在了一種奇怪的氛圍中。

　　 卜先生的性格開始變得乖張起來，在我們的業務開始擴充起來的時候，我發現我要送的信越來越多。于是我開始向余先生提出能否幫我加個幫手，余先生面露難色，告訴我這件事要向卜先生申請下。

　　余先生帶著我來到卜先生的廂房里，卜先生正在跟幾個來醫館參觀的普魯士人操著不熟練的洋文說著我聽不懂的話，一見到我和余先生來了，立刻正襟危坐，一本正景起來。

　　老卜，小白現在一個人送信來不及，我想再找個人幫他。余先生開門見山的說。

　　哦，小白，我問你，你們柴房里有幾個人？卜先生沉思了一會兒說。

　　加藍姐三個人。我不假思索的答道。

　　那就是，三個人為什么不能都去送送信，不是我說你余先生，你們就要聯動起來，大家每天在回家的時候順便送送信不就送完了嗎？也不是我說你小白，你要發動整個醫館幫你一起送信，送信這么重要的事你不能壓在你一個人身上。這樣，以后你只負責把信件分好類機器給我我的助手，他會幫你去分發給每一個大夫讓他們去幫你一起送。

　　我見沒戲，也學著余先生的樣子，微笑的憤然離席。

　　因為心情不好，我在出門送信的時候特意繞了個圈才回醫館。在推門進去的那一刻我看到藍姐在和心月眉飛色舞的講著什么。

　　你們在說什么呢？我好奇的問。

　　你是不知道，剛剛卜先生在醫館的告示欄貼了三張告示，還署名上了羽老板的手諭，成立了一個叫什么錦衣衛的部門，撤掉了余先生的兩個手下并到了這個部門里，還讓這個部門接手了我們一半的活。心月快速的告訴了我故事的始末。

　　沒關系，隨他折騰去吧。藍姐微微一笑說。

　　我手里握著城東一個拍賣行給到我的聘書，卻遲遲不敢跟藍姐開口。

　　其實我知道我只是放不下四月。

　　 有很久再也沒見過四月了，我曾去當鋪找過她，但每一次當鋪掌柜都只是對我搖搖頭。

　　我也曾問過心月關于四月的事，心月難得的很正經的勸我，算了吧，四月心里有一個男子，而你無論做太多和那個人比起來也是天差地別。

　　那她是還沒走出來嗎？我回到椅子上失魂落魄的自言自語。

　　嗯，她短期內走不出來。心月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到我面前輕生對我說。

　　四月，其實我不懼怕再有多少時間停留在你的世界里，我會耐心等待你遺忘往昔，只怕失去你的消息。

　　 我終于還是向藍姐表達了我想要辭工的意愿。藍姐爽快的答應了我，她早已看出來我在這里做的不開心，也沒有太大的價值。

　　就在我交接工作的這段時日里，醫館也發生了一些變化，我從每天因為送信忙到焦頭爛額到突然之間沒信可送，我的生活也在發生著變化。藍姐開玩笑的說我可以以一種輕松愉悅的心態去等待告別日了，我臉上帶著笑回應著，滿腦子想著的卻都是四月。

　　這樣一別，恐怕此生再無機會相見了吧。

　　卜先生一如即往的激情，性格也變得愈發古怪，在一次酒后居然縱火燒了衙門前的一棵樹，此事驚動了官府，最終只能由余先生黑著臉帶著銀子去贖他出來。

　　我在醫館最終的日子也終于到來。

　　在我最終收拾好了自己的包裹的時候，已近落日黃昏，夕陽染紅了半邊天際。我站起身來，突然心月推門進來大聲說道，小白，你看我把誰帶來了。

　　心月背后是那個熟悉的影子，依然是那般熟悉的笑，那般唯美的眼眸。

　　四月，我。。。我突然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知道你要走了，所以正好來送送你，但今天不能陪你乘船了，我要去城西找我的幾個朋友準備去踏青，四月依然笑瞇瞇的跟我說。來，擁抱一下作為告別吧。

　　我看著四月張開的雙臂，緊緊的抱了上去，久久不愿意放開，我把頭埋在四月身后的長發中，眼眶中感覺到了滾燙的淚滴在等著轉。

　　對于一直沒有觸覺的我來說，這是第一次感受到這種奇妙的感覺，但在這一刻，我感覺到的似乎只有心酸。

　　好了，我要走了，你送我下樓好不好。四月輕的說，我松開了她，把她送到了醫館門口。

　　我走了，好好照顧自己哦。四月最后笑了笑，轉身走進了茫茫人海中。

　　而就在她轉身離開的那一瞬間，我淚流滿面，不顧路人詫異的眼神，嚎啕大哭。

　　在四月離開的那一刻，她和我一起的每一個畫面在我的腦海中反復播放著，而我其實一直都知道，這一次，可能就是最后一面。

　　不知道什么時候心月走到了我的身旁。

　　你別哭了。心月嘆了口氣說。其實四月一直不存在，四月就是我，而你跟四月的那些畫面都是你自己臆想出來的，包括東洋亂燉，每次你這孩子買完都送到我這來又一言不發的走了，害得姐姐我每次都要吃這些我根本就不愛吃的東西。

　　怎么可能，你騙我。我不相信心月說的，幾乎歇斯里底的對她吼道。

　　哎，我騙你干嘛，其實余先生把你撿回來的時候已經告訴我和藍姐說你有輕微的臆想癥，本開以為他只是開玩笑的，只是沒想到你還真的陷進去了。

　　不，我不信，我一定會再找到四月。我沖到人海之中，卻不知道該去哪兒找她，那個讓我夢絮魂牽的影子，最終消失在我的四月里。

　　“你要抓緊哦，不然我就要和別人去談戀愛了。”

　　“四月，如果你是一棵青草，那我愿去做一滴晨露，只為傾你眸哪怕朝生暮散。”

　　一世傾城。

　　 后來我沒跟任何人告別，悄悄的離開了醫館。

　　我依稀記得四月的家在城東的一個小鎮，離我即將開始新的工作的地方很近。

　　于是我每天會刻意加班，想等四月從城西坐船回家的時候離她近一些，如同歌里唱的，哪怕只能在方圓幾里，也能去感受她的悲喜。就算是從那之后再也沒見過她。

　　或許她回到了那個江北的小城，嫁了人。

　　或許之前一直幫她暖手的那個男子回到了她的身邊。

　　或許她真的從未存在過。

　　但謝謝你，讓我曾做了一場夢。

　　我又一次失去了觸覺，只是這次，全部的溫度都給了那個我想用一生去換她回眸一笑的人。

　　當夢初醒，荒唐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