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早上，露重得冰涼刺骨。

　　回家的路很長，翼和早苗并肩而行，走得不快，但都不開口。行到半路，一條有些陡的下坡路時，翼突然加速跑了兩步，輕輕踢開了路中心的一顆小石子。

　　“還有好多……是被昨天的雨沖過來的吧。”翼停在原地，看著前面說。

　　早苗正在盯著翼的袖子，把他細微的小動作看在眼里，有些感動，看到翼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她小聲說：“是啊……長野君就是這樣受傷的……”

　　翼沒有回答，小小地笑笑，慢慢向前走，邊走邊把道路中央的小石頭都撿了起來。路過一個便利店時，他雙手捧著一大把碎石子，一股腦都丟進干垃圾筒里。

　　他的手指沾著灰白的碎屑，很像不久之前，雙手沾滿面粉和蛋液的自己。

　　早苗掏出手帕遞給翼，翼道了謝，就著便利店外的自來水洗了手，擦干凈，再把手帕還給她。三年多來，隊長和經理的默契讓他們之間熟稔得不需要開口，一切都是那么理所當然。

　　可是，現在這樣的獨處卻是所有好朋友為他們特意“制造”出來的，早苗覺得十分不自在。

　　“翼君?！痹缑缃辛艘硪宦?，試探地問：“你是不是……有心事？”

　　她知道，大家費盡心思讓他們兩人獨處是為了什么，她……也想試著努力。

　　翼正要往前走，聞言眨了眨眼睛，停頓片刻才看向她：“是，有一點兒。”

　　早苗點了點頭，過了半晌，才輕輕應道：“是嗎……”

　　轉過一個拐角，早苗到底沒有詢問他在想什么，翼緊繃的脊背才緩慢地放松下來。

　　她很善良，從不多問別人的隱私，避免了所有的尷尬。有這樣善解人意的朋友，他其實是應該松一口氣的，但不知怎么回事，翼感到更多的，是莫名的失落。

　　他知道，早苗正在煩惱A組的神田的事。露華和石崎與那個人產生沖突的當晚，很幸運又很不幸，悄悄緊隨其后的他和岬聽到了全部，再加上零零碎碎從其他女生那里聽來的幾嘴信息，和尤佳莉每次見到他時，都掛著的那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事情的全貌已經呼之欲出。

　　井澤說得不錯。上中學之后，大姐頭越來越有女人味，也越來越受歡迎了。

　　平心而論，他喜歡她為他加油呼喊的樣子。那樣的早苗是特別的、開懷而熱烈的，翼當然清楚她那專注的目光之中，包含的是怎樣熾熱的情感。然而，就像曾經的大姐頭早已變成淑女一樣，人的想法同樣是會變化的，自己的想法他自己尚且搞不清楚，難道早苗就沒有其他的選擇嗎？他真的清楚早苗現在的想法嗎？

　　翼有些好笑地搖搖頭：早苗的想法，他無權過問，這會兒又在矯情什么呢？

　　再過三個多月，他就要離開日本了。一切就會……塵埃落定了吧。也許未來，他還能和升入高中的大家保持聯系，對著寄來的集體照送上一個笑容，對所有人都投以相同的打量目光，靜靜地回味那些當年的往事，而不會再有誰成為他視覺的中心？

　　喜歡一個人的感情，會持續多久呢？

　　真正喜歡一個人的話，又會是什么樣子呢？

　　“你……”

　　“我在想……”

　　翼和早苗同時開口，又同時閉上了嘴。最后，早苗做了個“請”的手勢，一雙眼睛好奇地看著他。

　　翼輕舒一口氣：“我想問，早苗你，吃過早飯了嗎？”

　　早苗有些慌亂地點點頭。

　　“這樣啊?！币硇α诵Γа蹖ι显缑绲囊暰€，又很快地錯開目光，“一直想說，卻總是忘記——謝謝你的早餐?，F在，都已經引退了，你還是每天很早起來做飯，一定很辛苦吧?！?p>　　他到底想說什么？

　　早苗抓著便當盒的手一緊：“不會，家人都是那個時間起床的，不會麻煩……翼君喜歡就好。呃，大家同樣都引退了呀，堅持訓練的翼君才是很辛苦呢?！?p>　　“不會很辛苦?！币頁u搖頭，強調著，“足球——是我最喜歡的事情。喜歡的東西，無論多久，都不會覺得辛苦?！?p>　　“我知道。”早苗脫口而出，臉上微微一滯，但她看著翼的眼睛，認真地說，“能夠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非常開心……那種感覺，我知道?！?p>　　“我還不知道，”翼看著早苗說，不知是不是因為對視的緣故，他的心跳突然變得有些不規律，“早苗喜歡做什么呢？”

　　早苗定定地看著翼，慢慢浮起一個笑容：“我喜歡替人加油?！?p>　　翼也笑了，笑容里是早苗熟悉的會意和靦腆：“這個，是我知道的。大姐頭替大家加油都很熱心呢，那么，待會兒——就拜托啦。”

　　“嗯，我會的。”早苗感到自己仍在笑，笑容卻有些發僵，她聽到自己說：“我會好好替露華加油的?！?p>　　等一下，這不是她想說的?。?p>　　雖然這樣想很自私，可是，認識他們以來，從頭到尾，她最想要支持的，就只有翼一個人?。?p>　　翼點點頭，“嗯”了一聲，表情也有些不自然。早苗想要岔開話題，然而沒等她張開嘴，翼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掏出手機看到來電顯示，對早苗擺擺手，很快地說：“呃，經理，下次，有空時，來我家吃早飯吧。我早就想邀請你了！”

　　接著，他轉過身走了，邊走邊接起電話：“喂喂，媽媽，我在家門口了——”

　　早苗松開攥得緊緊的手指，悶悶地向自家方向走去。

　　明明很投機，卻突然被各種狀況打斷的對話，在這三年里，貌似發生過許多次。

　　喜歡的事情和喜歡的人，從情感上來說，應該是很接近的關系吧？

　　喜歡的事情，堅持努力會獲得快樂；喜歡一個人，又怎么可能甘于埋藏于心底，而不奢望獲得回應？

　　但是，無論她怎么想方設法傳達，她與翼，似乎始終隔著些什么……這真的只是她個人羞于啟齒的問題嗎？

　　一大清早，早苗的心里像是打翻了雜貨鋪，酸甜苦辣各種不是滋味。

　　她很清楚，翼、岬甚至是石崎，都是認同并欣賞露華的，他們有能力，有理想，是前途光明的體育職業選手，而她毫無特長，很大幾率會成為像母親那樣的普通主婦。兩者仿佛云泥之別。

　　早苗自嘲地冷笑幾聲，可是想到露華與她并無芥蒂，甚至還時常鼓勵她勇敢地表達心意，又為遷怒了好朋友而有些過意不去。

　　然而，她最在意的事情偏在于此。如果翼當真不是喜歡露華的話，聽到她提到露華，為什么會露出那樣不自在的表情呢？

　　至少，露華對翼是無感的。早苗慢慢地往家的方向挪著，覺得心情比腳步還要沉重。

　　露華的生長環境使得她早熟、能干，并習慣自己做主，她與翼之間是朋友所能達到的、最好的感情，她就像對待自己的兄弟一樣支持、照顧著翼，這點早苗是清楚的；但旁觀者清，早苗同樣十分清楚，翼對露華除了依賴和敬佩，仍是少年對欣賞的少女會產生的一種戀慕，他不是不想表達，只怕會破壞他們現有的友好關系，才保持沉默。

　　然而，這使得他們兩人站在一起時，總比旁人多出一絲微妙的親密。不是刻意曖昧，卻也不像普通朋友那樣簡單、自然。

　　此外，身為露華青梅竹馬的岬對她同樣非常關心?；蛟S出于私心，早苗堅定地認為，岬太郎和露華才更像是一對璧人，多年分聚都能維持對彼此不變的情誼，舉手投足皆是心有靈犀，這是讓多少成年人都羨慕不已的感情基礎呀！露華為什么不干脆一點兒，與岬成為男女朋友呢？岬應該不會反對和她交往的！

　　又或許……她只是為了不讓翼傷心，或是怕影響了他的狀態，才遲遲不表態的？而翼也抱著或許能打動露華的希望，總是制造和她在一起的機會？

　　一想到這里，早苗就覺得心里翻天覆地，懊悔自己說了蠢話，恨不得能大哭一場——如果最壞的情況即將出現，翼想在去巴西前對露華表白心跡，她又該如何自處呢？

　　（第十七章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