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尋路父親去找游隊長報到,辦了復職手續。這個只讀過一年中學的中年醫生,在高歌猛進的改革大潮中,他不愿意成為犧牲者。同事們的嘲諷,家人的鄙視,生活的無助,都令他心痛不已。
他一次次求人、求工作、求生存,他一次次掙扎、一次次彷徨……一次次的失敗和打擊,令他整夜失眠,幾乎掉光了所有頭發。如果說六十年代初,他們這一代人承受的是餓肚子的體膚之苦。那么這次改革,他這類人承受的就是精神之痛了。但是,他總算熬過來了。
現在,他認為那些煎熬是值得的,他又當上醫生了。讓那些嘲笑自己、等著看笑話的家伙笑掉大牙去吧。因為大牙是他們自己的,與他無關。
他從十三歲就跟隨師傅學中醫,后來參軍奔前程到了部隊。在部隊,中醫雖然沒有派上多少用場,但是因為中醫,部隊把他分到了醫院,主修了西醫外科。三年的兵役生活,他學會了包扎搶救、學會了移筋接骨、開刀縫合,成了半個外科醫生。再后來,他轉業到地礦隊工作,成了地礦隊的醫生。因為工作需要常年翻山越嶺、顛沛流離,攜帶中草藥材不方便,他的中醫還是沒用上。他需要懂西醫。于是,他《黃帝內經》、《傷寒雜病論》不離手的同時,又專注于苦學西醫。他不懂數理化,但是還是硬生生背會了好些化學反應的方程式,認識了好多臨床上使用的化學藥品名稱及其用途。最終,他成了一位并不多見的中西醫結合,兼懂內外科的醫生。
他為產婦接過生,他為小孩看過病,他為老人治好過專業醫生沒有治愈過的疑難雜癥。他會開處方,他會針灸,他會打針開刀,他還會為人清創傷口。只不過隨時更換工作地點的關系,許多病人只治療到一半,他就從他們的視線中消失,轉而到了另一個他們找不到陌生地方。
要是那些年的交通和通訊再先進些,他早就名聲在外了。要他突然放棄幾十年的寒窗苦讀、真槍實戰練了將近一輩子的本事,去當什么炊事員,他真的覺得很可惜。那無異于要了他的命。
游隊長在好多年前來找他看過病。因為他老是心慌、咳嗽,還伴隨胸部不適,去了好幾個縣人民醫院,看了好長時間的病,吃了將近一馬車的藥都不見好。于是,在尋路父親他們分隊領導的介紹下,游隊長找到了他。
尋路父親一把脈,發現隊長脈搏驟起驟落,急促有力;再用聽診器一聽,發現他的心律失常,還伴隨雜音。他馬上斷定他患的是心臟病,于是建議馬上去醫院做個心電圖。游隊長立即叫人把自己送到大城市的醫院檢查,拿到結果一看,果然如尋路父親所診斷的那樣,他患上了心臟病。
從那時起,人到中年的游隊長,對這個年輕的醫生就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認定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一有病就來找他看,兩人漸漸熟悉起來。后來游隊長了解到,這個醫生不僅醫術高明,而且寫得一手好字,雖然文化不高,但是勤奮好學,樂于吃苦,經常苦讀到深夜。每一次派出去培訓都一絲不茍地認真對待,不像別人,總是趁培訓難得進城的機會,到處閑逛。
聽說單位撤了醫務室,尋路的父親已經失業,半年的時間只領取基本生活費,而且馬上就連基本生活費都沒有了。游隊長覺得,是時候幫一把這個傲氣的醫生了。
當游隊長得知他最小的兒子在噴漆車間上班后,非常吃驚,他勸他說:“小陳啊!孩子還小,別讓他去那種地方。你當醫生的就懂,那樣會生病的。”
尋路父親說:“隊長啊,我已經半年多沒上班了,一家人要吃飯,大的兩個娃娃還要上學,哪里顧得了那么多哦?他讀書不努力,家里沒錢,只能那樣了。”
“這樣吧,孩子還小,就讓他跟我們出隊去挖槽子吧,你們父子兩互相也有個照顧。工作是計件的,干多少算多少。是苦了點,但是比去吸毒氣強啊。”游隊長當即說道。
“那真是謝謝隊長了。”尋路父親一聽游隊長可以安排工作,連忙又問道:“游隊長,還要人挖槽子嗎?我有個堂弟在農村,可不可以來?因為超生了娃兒,日子都快過不下去了。你能不能再幫個忙?”
書記想了一想道:“人倒是已經夠了,既然是你堂弟,那就來吧,反正是計件,人多人少影響不了什么的。”
父親像是中了大獎,幾乎是小跑著去郵局打電報給堂弟。在郵局,他寫電文的手不住地打顫,寫錯了三四次才將電文寫好,讓人發電報給堂弟,要他速速從老家趕來上班。
在進城之前,因為房子、山林、田地之類的事,他已經和兩個親弟弟鬧翻了。原因是他們拼命阻止他家把房子賣給外人,希望把房子無償留給他們。他們揚言說,要是哪個敢買他家的房子,他們哥倆就打斷他的腿。如果他這個哥哥不把房子留給他們,就讓他全家不出門,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如果他家要是膽敢留下來不走,就讓他們生不如死。
因為這事,他的小弟弟跟尋路的母親起了沖突,小弟弟把尋路的母親頭部打成重傷,還拒出醫藥費。后來,雙方鬧至公堂,鬧得很兇,都盡所能出錢出力,拉關系走后門,希望打贏官司。最后,由法院判決:小弟弟賠償尋路母親一半的醫藥費。
他家吃了天大的虧,他們也認了。可是,對方仍然揪住他們家的房子不放。他們家可是要走的人,攤上這種事,幾乎所有的親戚和朋友,包括尋路的親奶奶都向著弟弟們,沒人愿意幫他們。為了避嫌,許多人連話都不愿意跟他們講。
尋路母親沒辦法,就去找村上和鄉政府。誰知兩個弟弟很霸氣,用“不放尋路他們家走”這件事要挾鄉上和村上。最后,除了尋路家的稻田退給了生產隊分給外人外,他們把尋路家所有的山林和旱地全部要了過來。房子也以兩千元的低價“賣”給了兩個弟弟。那可是兩三百平方的新房子啊!尋路他們家發誓,與兩個強盜弟弟家老死不相往來。
因為那時他們老家還不通車,在他們家離開家鄉的時候,只有他的堂弟和幾個處得好的鄉親過來送他們。堂弟他們用肩挑背扛的方式幫他們把行李送到縣城,送他們上路。而他的兩個親弟弟,在他們離開家的那個黎明,就在隔壁假裝呼呼大睡。等他們一行人前腳一離開,他們后腳就放鞭炮慶賀。那刺耳的鞭炮聲,至今仍然常常在耳邊回響。
這次,他給堂弟找到工作了,不但可以報答他對自己全家的深情厚意,而且也可以有力顯示一下,他這個做大哥的能力了。他們不是背地里罵他,說人人開藥鋪都發家致富了,唯獨他這個哥哥是扶不起來的阿斗,折了本不說,還欠了一屁股債嗎?還有,誰叫他們在利益面前,不顧手足情分吃人不吐骨頭的?兩個該死的弟弟要是聽說,自己給堂弟找工作,而不給他們找,該氣得吐血了吧?那就讓他們吐死好了!他們會不會后悔呢?一想到這個,父親覺得總算又出了第二口惡氣。
出第一口惡氣是尋路考上大學。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他背著尋路他們,馬上寫信告訴堂弟這個光宗耀祖的好消息,說他終于培養出一只鳳凰了。在他們那個幾千人的行政村中,乃至幾萬人的鄉里,家里有孩子考上也大學是鳳毛麟角的稀罕事。尋路可是家族中的第一個大學生,而且是第一個女大學生。如果族譜沒在大火中化為灰燼,他一定把這件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大事寫上去。
雖然尋路考上的大學也只是一所三流大學,但是他卻在給堂弟的信中把這所大學吹捧上天,說是即便是清華、北大,在某些方面都還不如它。雖然還不知道尋路今后的就業方向,他卻在信中承諾,要是尋路哪天有出息了,一定要她記得她這位堂叔,記得他曾經幫過他們家的忙。而且以后一定要她記得,關照堂叔家的弟弟妹妹們。更主要的是,他希望堂弟把尋路考上大學的消息,在不經意間傳給他的兩個弟弟,眼紅死他們,讓他們捶胸悔恨,讓他們氣絕身亡。
堂叔很快來到尋路他們家,因為他在他們家排行老大,尋路他們一直叫他大叔。他的妻子一直被這些孩子叫大嬸。
大叔跟父親一樣當過兵,但是沒有父親好運,轉業還安排工作,因為父親有爺爺老朋友的照管。況且兩人生活在不同的時代,時代需求不一樣。大叔和尋路不共戴天的小叔叔一樣,轉業就回到家結婚生子了。
大叔前兩胎生了兩個女娃,有個還死了。接著他又生了第三胎,結果還是女兒。大叔夫妻兩不到黃河心不死,他們一鼓作氣又生了第四胎,是個兒子。大叔總算有兒子了。
大概是孩子多,負擔重的原因吧,大叔到尋路家,尋路差點沒有認出他來。他們看到的不再是那個白白胖胖、英俊瀟灑的轉業兵。他看上去非常憔悴,而且臉色發青,那件沒有領章的綠色軍衣已經洗得發黃。在老家的時候,不是重要場合,大叔可舍不得穿它。雖然只是出來打工,但是大叔把它穿來了,而且這次他還穿著嶄新的解放鞋。
說來難以令人置信,那時在尋路老家,或許在全國范圍內,農村人在夏天都不穿鞋的。哪怕是去城里辦事,大家都一律赤著腳走幾十里路去,又走幾十里回來。要是哪個農村人有雙拖鞋穿著去趕集,那回頭率簡直不輸于當今的網紅。
家里住不下,尋路父親只好帶他們去住招待所。那里有電視看,可以洗熱水澡,可是每晚上要出兩塊錢,可把堂叔心疼壞了。雖然父親教會大叔開關電視機,但是他還是急不可待地要上班去,每天都在問堂哥能不能走了。因為他來到路費還是向大神的娘家借的,得趕緊抓時間還上。這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的,不但沒錢進來,花費反而不少,怎么不令人著急呢?
在出隊的前一天,尋路父親帶著游隊長開具的單位證明,一個人背著雙肩包到城里的醫藥公司,特意針對游隊長的心臟病,進了幾種特效的處方藥和一些常用的其他藥品。他擔心一旦發生意外,一般的藥控制不了游隊長的病情。
尋全聽說要跟父親一起出去上班,本來心中有千萬個不愿意,可是聽說大說也要去,他便動搖了。他喜歡這個堂叔勝過自己的父親。他知道父親的脾氣,從小見到他就害怕。父親對他來時候,就是恐怖的代名詞,他永遠忘不了前年年底發生的那件事。
那年,父親向單位提出停薪留職在家家開藥鋪。有一天,尋全因為一個人在家沒事,就拿出父親的手電筒把玩,他擰開電筒的屁股,取出里面的電池。拿著釘錘把電池錘爛,抖出里面黑粉,把黑粉抹在自己臉上、墻上和桌子上,到處都是。他不知道,在敲電池的過程中,不小心把前面的透光玻璃也給敲碎了。
父親見了,火氣一下子涌上腦門。他二話不說,拿起棍子就要打他。當時尋全被嚇住了,見父親兇神惡煞地拿著棍子快步走來,就知道疾風驟雨般的毒打又要開始了。他撒腿就跑,還不住地回頭看。父親追了幾步追不上,情急之中,他取下掛在墻上的鳥槍對準尋全就要開槍。尋路一見嚇哭了。她尖叫著喊奶奶救命。奶奶踉蹌著跑過來,死死拖住兒子,孫子才得以逃脫。
那次,尋槍在外面晃蕩了一年多才回到家,期間沒人去找過他。尋路母親有幾次表示擔憂,要出去找,都被父親粗暴地制止了。他咬牙切齒罵道:“他既然不想回來就不要去找。找回來了,他還會跑第二次、第三次,那樣還怎么管得下來?老子看他在外面怎么混?!哪個再提,下場跟他一樣!”之后,誰也不再提尋全的事。
后來,母親偷偷打聽到,尋全是跟他的同學在一起。那個同學的母親跟著人販子跑了,父親不知所蹤。母親想:尋全住在那里,跟那孩子相依為命,也比回來吃父親的炮眼強啊。于是,母親就放下心來沒去找他。誰知,尋全這一走就是一年多。要不是那個孩子父親回來趕他走,他是萬萬不愿意回家的。
回家那天,尋全睡在在家門口的草窩里,不敢進門,是奶奶發現他的。她把他帶到父親面前,叫他跪下,并教他說道:“爸爸,我錯了,以后再也不敢了。”父親看也不看他一眼說:“好吧,你既然認錯了,那就算了吧。”尋全當時已經沒有人樣了,頭發很長,眼窩陷下去很深,像是大病了一場。他已經餓得走不動路了……回到家他一口氣吃了三大碗飯,要不是奶奶怕他撐出個好歹來,阻止了他,那晚他一定撐死在家里了。
尋路他們三個孩子一直都希望父親就呆在地礦隊,不要回家。反正他一回家,他們三個就怕得要命,父親說話稍微大聲一點,他們就會渾身發抖,說話都會打哆嗦——因為他打人真的太狠了。
尋全出了那件事件事,尋路和尋安還有他們的母親比尋全本人還要恨父親。他們三個孩子一致的想法是:他們寧愿不要這樣的父親,他最好待在外面,到死也別回來。
尋全見大叔叔真的來了,就高高興興地同意跟父親出去挖槽子了。很快,一輛大解放卡車拉著父親他們向熱帶地區出發了。尋路、尋安和母親如釋重負,卻不免擔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