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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末道

舊事(下)

天行末道 桁神 3075 2019-06-19 23:33:13

  看著那人出了樹棚,厷爻就要沖上去揍他,但他還是被一個村民給攔了下來。

  “你拉我作甚,我親眼看到那滾蛋對著我兒子拔刀,他想殺了黎戶,我要過去把他撕爛了!”厷爻甩了甩膀子,眼中滿是憤怒。

  “那是是流惲家的護院,你惹得起嗎?你知道會帶來什么后果嗎?”攔住厷爻那人對著他咆哮道。“還是去看看你兒子傷的怎么樣了吧!”

  厷爻恨恨的看了一眼那個護院離開的方向,轉身沖向樹棚。他清楚,如果今天將那個護院留在了這里,那他的家人,還有今晚來過來的所有人都得惹上麻煩。

  一進入樹棚,眾人就看見趴在地上的黎戶,他此時已經被鮮血染成了血人,身上皮開肉綻,一張臉腫脹的都看不出人形了,身上的骨頭不知道斷了多少根,嘴里喘著微弱的氣息,當他看到走進來的父親幾人后,再也忍不住精神和身體的雙重疲憊,就此昏厥過去。

  “布崇劽,你這個畜生!”厷爻暴怒大吼,雙手緊握著,指節劈啪作響。他恨自己的無能,即便兒子被打成這樣,他也無法去找布崇劽報仇,他豁不出去,為了這個家,為了兒子,為了老父親,他只能憋屈的忍者。

  另一邊,蓮珠的父母也發現了角落里瑟瑟發抖的蓮珠,看著地上被隨意扔下有腳印踩過的青色拂葉裙,看著女兒亂糟糟的頭發,身上的傷痕和被撕破的內衣,他們知道發生了什么。

  蓮珠的母親痛哭出聲,一把抱住女兒,嘴里歇斯底里的罵著布崇劽,把他,他的家人,他的祖輩都咒罵了個遍。蓮珠的父親站在一旁一言不發,但他手心流出的血水和額頭上暴起的青筋出賣了他的鎮定。

  蓮珠在她母親的懷抱里輕輕抬起了頭,蒼白的面色和死灰色的瞳孔,她的父親伸出一只顫抖的將地上的青色拂葉裙撿起來遞還給她,她的母親為她披上這條她平時最愛穿的拂葉裙。

  然而,這一刻,這條拂葉裙再也不美麗了,不只是因為它上面被踩了幾個腳印。

  蓮珠的母親用手為蓮珠檫去臉上的血漬,幾條深深的抓痕出現在那張絕美的臉蛋上,她輕柔的手指拂過那幾道疤痕,生怕弄疼了女兒,淚水止不住的從她眼眶中漫出。

  蓮珠卻好似對此并無察覺,望著近在眼前的母親,她眼神中露出的是陌生與疑惑,她咧開嘴巴對著母親傻傻的笑著,很傻。

  “蓮珠,你別嚇我,是阿媽啊,我是阿媽啊,你認得嗎?”

  她父親也急忙蹲下身子查看女兒的狀態,然而回以他們的任然是那陌生疑惑的眼神,和傻傻的微笑!

  “蓮珠你別這樣,阿媽帶你回去,咱們回家去。”這一次她把蓮珠摟得更緊,帶著沙啞的哭腔哄慰女兒。

  蓮珠又將目光轉向地上的黎戶,那個她深愛的男子,那個她從小就叫著表哥,那個和她一起長大,愿意分享唯一一塊糖果給她的人。那張熟悉的臉此時已經看不清模樣了,他昏迷在地,那些人想要將他抬回去醫治,她心里或許閃過一絲心疼,但她嘴角始終保持著笑容。目不轉睛的望著那個男子,一直傻笑。

  厷爻和幾個村民就地取材綁了一個簡單的擔架,把黎戶放在上面,他在這里忙壞了,都沒有時間關注角落里的蓮珠和她的父母。

  幾人抬著擔架朝著冒著大雨朝村子的方向趕回去,他們嘴里不停罵著布崇劽,流惲的一家,但這些都只是背地里。他們進木屋的時候看到了一個護院背著布崇劽回去,布崇劽在他背上嘶吼著什么,雨聲太大眾人沒有聽清楚,而且,他們也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了布崇劽滴血的左眼。

  蓮珠的目光一直定格在黎戶身上,隨著黎戶被眾人抬出去,她也直起身來往外走,她依然掛著傻傻的笑,嘴里還發出“呵呵”的聲音。

  “蓮珠,你要去哪兒!”蓮珠她的母親看她起身往外走,也急忙上去拉住她的衣角。她的父親也走過來攙扶著她。

  她腳步有些虛浮,視線鎖定在雨中擔架上那道人影身上。

  走出樹棚,那扇竹門已經搭在了一旁,不知道是被誰弄壞的。雨還在淅淅瀝瀝的下著,枯黃的落葉被沖刷進了泥土里,讓得地面變得更加泥濘。

  蓮珠赤著雙足踩在泥土上,父親在她身邊攙扶著她,母親高舉著一支火把,火光在雨水中搖曳不定,她腿上的血已經結痂,粘合在皮膚上很不舒服。

  她多么希望自己已經瘋掉了,那樣她就不用被負內疚與自責,那樣,她就不用管自己是否已經失去了貞潔,是否背叛了愛人。或許是她把這一切看得太重了,可是,那真的很重要啊!

  她多么希望這該死的雨沒有讓她清醒過來,雨幕中那道擔架上的身影已經漸漸消逝,她抬頭望著深黑如墨的天空,任雨水將她的臉頰,她的頭發,她的衣服以及她整個人淋個透徹。

  她嘴角依然掛著笑,但這已經不是傻笑,而是凄然。

  她為自己沒能守住身子而悲傷,更為那個她深愛的男子在為自己拼命時,她還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而悲傷。那個時候,如果自己還清醒著,應該回去幫他的,是肯定會去幫他,即便是死,也會去幫他。

  她還在朝前走著,但她的軀體已經沒有了靈魂。突然間,她松開了父親扶住她的手,朝著深沉黑暗中的雨幕狂奔,那邊,有一口枯井,那口曾經裝滿了甘甜井水的枯井。

  “蓮珠,別做傻事!”

  待到蓮珠的父母反應過來的時候,那道身影已經徹底消失在了雨幕中。

  一道驚雷掩蓋住了哭聲和奔跑聲,人影跌倒,火把滾落在泥棗中,整片天空在閃電劃過的一剎那后徹底黑了下來。枯井邊的最后一眼,那一眼充滿無盡的眷念和痛徹心扉的凄涼。

  “蓮珠……”高亢的哭腔回蕩在空洞的枯井中,一個中年婦女趴在井口邊上泣不成聲。中年男子找來長長的藤條下到井中,這最后也只會是徒勞罷了,枯井連通山腹,連通地下暗河。

  蓮珠在這一夜徹底消失了,身軀與靈魂,徹徹底底。

  這一夜,一個渾身被淋的濕透的男人,臉上,眼眶上都被淋的很濕,他背著哭暈的妻子回到自家的土房院子,院門口還站著一個十一歲的小男孩,同樣被淋得濕透。

  ……

  第二日,天還未亮,得知蓮珠死訊的村人都默默哀傷,為蓮珠家祈禱。

  剛蘇醒不久的黎戶聽到消息,突如其來的打擊讓他再次陷入昏厥。

  半個時辰后,兩個擔架被抬到厷爻家院門口,流惲帶著他的兒子布崇劽和一大群護院前來。擔架上躺著的,正是昨夜跟隨者布崇劽出現在樹棚的兩個護院,不過現在他們已經死了。

  此時的布崇劽左眼被繃帶勒著,繃帶繞過他的后腦勺,將他半邊腦袋裹得嚴嚴實實,他的左眼處高高隆起不知是腫脹的皮膚,還是藥物。他右眼閃爍森寒的仇恨之光,他發誓要殺了黎戶全家。

  一抹晨曦自天際亮起,院前幾顆孤零零的老樹被蒙上露珠,昨夜的雷雨砸倒了一顆,斷裂的上半截樹枝栽倒進淤泥里。

  看著被裹得有些慘的布崇劽,厷爻知道這些人是上門來算賬了,為昨天的事。可恨的是那個沒教養的雜碎把自己的兒子打到半死,硬生生拆散一對鴛鴦,逼得蓮珠跳井自盡,而他還有理有據,光明正大的跑到自家來報復,這算哪門子狗糞!

  不甘,自責,憤怒,仇恨,屈辱,但厷爻不得不面對現實,現實就是自家拿別人沒辦法,而人家卻可以肆無忌憚的揉擰他們,可以站在他們頭頂上撒尿拉屎。今日,怕是躲不過一劫了。

  外面出來了叫喊開門的聲音,有人抱起樹干正在撞院門。

  “阿爸,你帶黎戶從后山暗道離開,我來擋住這些人,給你們爭取一點時間。”厷爻按捺住快要爆發的情緒說道。

  布崇均連忙打斷厷爻,“你帶黎戶走,我留下來,我這一把老骨頭不怕他們怎么折騰,死不足惜,你們還有很長的日子過,不能死在這里。”

  “可你老了!”厷爻喝到,聲音不大,以免被院外的人聽到。“你攔得住他們嗎?別再耽擱時間了,快帶黎戶走,孩子重要!”

  布崇均還想要再說什么,厷爻卻已經抱起昏迷著被繃帶將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黎戶,他把黎戶放到父親背上,將他們推到暗門處。

  “從這里往西走,一千多里外有座魯陽山,去那里,若能活下來,我會去找你們!”厷爻催促著將暗門打開。最后看了一眼滄桑悲痛的老父親和還在昏迷的可憐兒子,搬來雜物將暗道賭注。

  暗道打在地下,自地下通往后山叢林,那里沒有人戶,從后山往西二十里,有一道裂谷,穿越裂谷后就能到達巴滸大森林,那里常有入階蠻獸出沒,一般沒人會到那里去出獵。而巴滸大森林正是去往魯陽山的必經之地。

  布崇均背著黎戶出了暗道后一路狂奔,他的確老了,沒跑多久就累的不行,但還沒脫離危險他就必須保持著快速前行的步伐。

  曾經作為一個出色的獵師,即便現在已經老邁,在關乎孫兒性命安危的情況下,還是用他堅實的脊背扛起了這份希望。

  不知道后面有沒有人追過來,布崇均奔行的速度絲毫未有減緩,途中累的不行,稍作歇息后又繼續奔逃,直到前方出現懸崖裂谷后,他才暗自松了一口氣。

  這條裂谷并不大,沒有名字,穿越裂谷的路徑有好幾條,布崇均選擇了較為隱蔽的一條走進,這樣即使有人追到裂谷,也很難發現他們了。

  路徑上林木遮天,雜草有半人高,昨夜的雨讓地面很濕滑,雜草上也盡是水珠,爺孫倆的衣衫也被打濕了。

  黎戶在半途上已經蘇醒,為蓮珠的死而悲傷自責。得知布崇劽找上門來報復,父親一人拖住陣腳給他們爺孫倆創造逃跑的機會,他也只能默默地像巫神祈禱,祈求神靈保佑他的父親可以安然脫困。他現在渾身是傷,一路上還得靠祖父照顧,一點忙都幫不上,說是拖累也不為過。

  祖父布崇均帶著黎戶在谷間一個小溪旁為他檢查了一下傷勢,吃了些東西,又繼續趕路。

  ……

  十多天后,爺孫倆終于跨過巴滸大森林,兩人衣衫破爛到處是傷痕,黎戶在祖父的攙扶著勉強能走的動路了。

  他們來到了魯陽山,找到了山腰的一個小村落,名叫牟吉村。交代來歷后,村長布崇尤和祖靈牟吉都同意兩人住進村子,村名們也很熱心,幫助他們修筑房屋住處。

  牟吉村這樣的小村落比起百朗村要好多了,這里沒有等級落差,村長的地位雖然很高,而且又是村里唯一的藥劑師,但他帶人和善,不張揚不孤傲,一生和他的瓶瓶罐罐打交道,家里甚至都沒有下人沒有護院。

  祖靈牟吉更是受人愛戴,否則村子也不會以它的名字來命名。它經常獨自閉關修煉,有時也會指點村里的獵師一二。

  黎戶和祖父在這里生活了下來,在村長的關照和藥劑的調理下,他的傷勢很快就好了起來。

  為了報答村里人的幫助,黎戶經常出獵,每次有多余的獵物,都會分給村里其他人,因此他雖不愛與人打交道,但村里的人依舊對他很有好感。

  祖父布崇均在來村子大半年后就病逝了,死于一種罕見的疾病,村長的藥劑都對此不起作用。而他的父親厷爻也沒能履行承諾來魯陽山找他們。

  自蓮珠死后,他的父親和祖父也都相繼離開了人世,他的愛人和親人一個都沒有了。他開始了自己一個人的生活,他吃不了多少,用不了多少,但他卻堅持每天出獵,自己的糧食除去后剩余的所有都給了村里人,或許只有這樣才能麻痹自己。

  他的狩獵技巧越來越強,在村里人心中的地位和威望也越來越高,甚至人們見了他都會叫他一聲黎戶大人。可他依舊只是一個人,一個人活在痛苦與悲傷中,一個人如同只會重復的機械,陪伴他的只有一只長著紫黑色毛發的看起來病懨懨的獅子,直到他遇到了生命中第二個走進心靈的女人——瑤!

  認識瑤的時候,已經是黎戶來到牟吉村的第四個年頭,瑤用她的溫柔,耐心,豁達慢慢將黎戶從過往拉回眼下。他們剛開始的相處很平淡,沒有什么長相廝守,沒有什么海誓山盟,甚至都沒怎么說話。一直到很多年后,黎戶回想起來都不太敢相信那個突然闖進自己生活的女人,那個起初仿佛如過客的普通朋友而已,后來竟莫名其妙的成了自己的妻子。

  認識瑤的那年黎戶已經二十一歲了,在自己的“過去”中獨自生活了三四年,他們平平淡淡的相處,平平淡淡的定了終身,平平淡淡的成為了夫婦。或許是這個女人讓他有了重新開始的機會,黎戶格外珍惜瑤,也格外愛護瑤,并且他不覺得這樣是背叛了蓮珠,如果蓮珠泉下有知,會很高興他能重獲新生的,或許,瑤就是蓮珠蓮珠送給他的禮物。

  在來到牟吉村的第五個年頭,瑤為黎戶懷上了他們的孩子,也就是后來的布崇一,第二年七月,瑤生下了他們的孩子,是個男孩,黎戶覺得自己活下來的責任又多了一項。

  ……

  時隔十二年,如今小一都已經六歲多了。

  在這十二年里,黎戶回去過百朗村兩次,第一次是在小一出生的那年,百朗村依舊如從前一樣沒什么變化,他回去得知了當年他和祖父逃離后,父親厷爻就被流惲帶來的人活活打死了,與之一同受難的還有蓮珠的家人,蓮珠的父親母親,蓮珠的討厭的祖父,還有那個剛滿十一歲什么都不懂的弟弟禾魯。黎戶沒有去到村里,因為流惲家依舊是村里的霸主,他們或許很希望看到自己的死狀。

  第二次再去百朗村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時的百朗村已經成了一片廢墟,好像是遭受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獸潮襲擊。百朗村的村民死傷殆盡,被無情的蠻獸活活啃食掉皮肉,吃掉內臟,連骨頭都被咬碎。活下來的人不多,都逃到了很遠的地方,沒有了蹤跡。

  當黎戶再次踏上這片故土的時候,眼前所看到的只有一些還沒被損壞徹底的房屋赤條條的豎立在廢墟上,那些房頂破了大洞,院墻已被推倒,落葉和灰塵掩埋了很多東西,很多過往。

  自己和父親,祖父住的土房子早在十二年前就被流惲燒了,后來又被蓋上了新的房屋,后來又再次被獸潮摧毀。

  他不知道那個被他刺瞎了一只左眼,害得自己家、蓮珠家家破人亡的混蛋,那個無惡不作的與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布崇劽是否還活著。如果死在了蠻獸口中,被當成美味的食物吃掉,也是一種報應啊!

  直到今日,他帶著兒子布崇一來參加入氏禮,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再次遇到這個人,這個活在世上都是一種罪過的人,這個他本以為已經死在蠻獸口中的給他帶來了一段慘痛過往的人。

  他和他都與過去不同了。他重獲新生,成為了村里最優秀的獵師,有了自己珍愛的妻子,有了六歲的兒子,兒子今天來參加入氏禮。他也不同了,雖然他的左眼依舊是空洞洞的,如同蓮珠跳下的那口枯井,但他已經沒有了當年的猖獗、變態和一身的痞性,他如今看起來很深沉,很有壓迫感,他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兩個孩子,而且他的兩個孩子看起來都很出色。

  當他再次站在他面前時,他很想沖過去殺了他,但他沒有,因為祖祭壇下不得殺戮。他轉過頭去看了看自己的兒子,正趴在一個小男孩背上呼呼大睡的兒子,他的兒子同樣出色,比他的兒子更出色,這一點從圍觀人的討論中就已經聽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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