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一天,發生了一件事,就讓他改變了他對她的看法。
那是夏天的一個黃昏,他們共進晚餐之后,一起驅車來到雨后的大壩之上。
此前他告訴過她,他要帶她來他經常堅守的這個地方看看,他說:“你只有到了這里,才知道什么叫黃河,什么叫大自然的奇觀與力量,當然也才懂得了他們這個行業的真正意義。”
遠遠地望著黃河大壩,他忽然問她:“是不是注意過地圖上的一些虛線?”
她說:“是的。”
他問:“她懂不懂那是什么?”
“當然,”她說:“歷史上曾經存在過的河流遺跡,叫做廢黃河。”
“知道黃河下游的廢河道有幾條嗎?”
“……不知道。”
“黃河故道,也就是廢黃河的河道,幾乎遍布了下游地區的小半個中國。”
“……有那么多嗎?”
“歷史上,黃河故道的形成經歷了數千年,數千年歷史的,自然的,人文的種種原因……歷史上這條河,幾乎過不了幾年,就會有一次大的改道,每一次改道的同時,就會形成一條新的河道,同時也留下一條舊河道,這個舊河道就是廢黃河,它遍布南從淮河北到海河流域這樣一大片地區,像一個巨大的扇子,鋪開在黃河下游,所以,你現在在地圖上看到的廢黃河,是迄今為止歷史上最后一條廢河道而已。”
一說起黃河,以及黃河的歷史,毛玉成便像說起自己最鐘愛的一個歷史偉人一般滔滔不絕。
譚櫻素想了想:“照你說,黃河以后還會形成新的河道嗎?”
毛玉成搖搖頭。
“為什么?”
毛玉成沒有回答,似乎在深思著什么。
譚櫻素似乎也在思索中:“我有一點不明白:歷史上那么暴躁的一條河,怎么這多年忽然安靜了呢?”
毛玉成這才緩緩說:“從某一方面說,沒有洪水的河流是變態而衰微的……黃河半個多世紀以來的安瀾,情況是復雜的,其中之一,就是跟水流量有關,從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開始,黃河在旱期就出現了斷流,一條時常斷流的河,怎么還會泛濫呢?”
“那是為什么呢?”
“一是這些年,黃河上游的用水量過大,再就是,黃河老了!”
“河也會老嗎?”
“當然。”毛玉成一邊開車,一邊沉思著說:“大自然也像人一樣,有她自身的生命極限。”
話說到這兒,倆個人便又沉默了。
同樣的一個老字,被輕輕地這么一觸碰,間讓兩個人都心情復雜,在毛玉成,他想到了自己的父親,當初,那也是怎樣意氣風發的一個人,可惜現在老得竟然找不回家門,竟不知現在走到了哪里。對于父親的失蹤,毛玉成心里其實很心痛也很無奈,作為父親唯一的兒子,他這個時候最應當在路上,在尋找父親的路上,可是大汛在即,他實在是走不開。
另一個對這個老字十分敏感的就是譚櫻素了,她今年已經37歲,女人到了個年齡如果還不婚嫁,這輩子基本就沒戲了。比起男人,女人的青春有限,四十歲對于女人來說,實在是一個高不可攀的門坎,女人一旦走到這個門坎前面,危機感自然重重復疊疊,譚櫻素雖然自詡與眾不同,但是在這件事上同樣不能免俗——她走近毛玉成,許多的成分便為著婚姻而來,在她的心里,有家室的男人并不算什么,只要能被她看上,她自有辦法為自己的婚姻開渠放水,讓婚嫁水到渠成。
車在大壩前遠遠地停在路邊,倆人走下車,一邊往壩上走,一邊望著眼前忽然出現的那條渾黃的大河,頓時感覺到人世滄桑:一條河尚且如此,那么人呢?
毛玉成一邊走,一邊說:“你現在看到的是汛期的河,黃河現在也只有在汛期才會出現這樣浩蕩的水流。”
譚櫻素的樣子也是若有所思:“從小就念叨黃河,一條母親河,哪能想到,這條母親河有一天也會斷流呢?有什么辦法,才能讓黃河水永不斷流呢?”
“作為一條承載民族精神的河,誰也不希望她在我們這代人手上消失,完全廢掉,無論從精神上還是物質上,我們還都那么需要她,需要她的健康存在,并且長久地陪伴我們,所以,這就需要我們想辦法來拯救她。”
毛玉成說這段話的時候,心里漂乎著父親的影子,所以他的話說來格外動情,竟有點熱淚盈眶。
譚櫻素注意地看了他一眼:“照你說,我們應當怎么來拯救她呢?”
“其實歷史以來,我們對于這條河都存在著一種觀念上的是非。對于她,在我看來,最好的辦法就是無為而治。”
“無為而治的意思是……”
“就是把河流還給河流,把自然還給自然,讓她順順當當地回家,回歸大海。”
“天吶!回家?”譚櫻素叫起來,她睜大她那雙略顯狹長的眼睛看著他:“多好的想象!我發現你還是個詩人呢!可是……如果你把這條河流的向東入海也稱做回家的話,那她從青海高原到東海的路,也忒曲折了吧!”
“是的,這條中國第二大河,也是世界第五大河,是迄今的世界歷史上很獨特的一條河,獨特就在于她是一條帶著中華民族人文胎記的河,是流經黃土高原又在下游地區長久盤恒肆虐的河。一條河也像一個人一樣,有她自己的尊嚴性格與倫理法則,在強敵面前,她可以暴力反抗。”
“哦!”譚櫻素將目光從他的臉上轉向那河,然后是那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