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蘇格拉底道別后,使者并沒有把我帶回家中,而是繼續漫步。
我們在雅典的街道上漫無目的的走著,身邊是穿著白色亞麻長袍的男女老少,他們在聊著對蘇格拉底的判決。
我有些茫然,又有些煩躁。
“走吧,使者,我只是個幽靈,不想在這個時代繼續滯留了,是蘇格拉底給他們上了最后一課,與我無關。”
“還有人在等我們。”使者說。
“誰?蘇格拉底不是已經給我解答了疑惑,還有誰么?”
“去看看就知道了。”
身邊的雅典如水波顫動般消失了,我們出現在一座宏偉的教堂前。兩座鐘樓尖銳而優雅,奇異詭秘的造型和哥特式的風格讓我一眼就分辨出它的名字——
“巴黎圣母院?”
使者嗯了一聲。
我們開始快速移動,穿過人群和房屋,朝著某座莊園飛去。
這是座美麗的莊園,薔薇布滿精細的黑鐵柵欄,梧桐和楓樹整齊列在院內,三層的華麗建筑將中間的景觀花園圍住,身著白衣黑裙的女仆在其中忙碌,華貴衣裳的管事在一旁向男童交代著事情。
一輛馬車緩緩從街道那頭駛來,車夫緩緩揮著手中的馬嚼繩,讓馬匹小步踱進門中,門邊的管事左手負后,右手搭在胸前,染成白色的卷發微微傾斜,顯得極為恭敬。
馬車入園后片刻,豪華宅邸上走下來一位衣著華美的中年人,他留有兩撇莊重的胡子,面容嚴肅,不怒而威。
車夫吁停馬匹,立刻有仆役上前,拿出木階梯擺在馬車門邊,掀起簾子。
一名活潑的少女走下馬車,她一眼看到站在門口的中年人,露出極為可愛的笑容,拎著裙邊,沖了上去,和他擁抱在一起。
“父親,我回來了。”
中年人微微點頭,依舊面色嚴肅,但微微翹起的嘴角卻顯出他心底的高興。
“我帶了同學來,而且……我要推薦她當亞當的家庭教師!父親,你們聊幾句?”
那個男人微微皺眉,但還是點了點頭
見她父親同意,少女歡快地跑回車邊,朝車內伸出手。
一只蒼白纖細的纖手抓住少女的手掌,上面系著一條精美的手鏈,懸著一小枚精致的徽章。隨后,一名瘦弱的少女探出身子,小心翼翼地走下馬車。她面色蒼白到有些不健康,像森林中走出的幼鹿,小心翼翼的注視著一切。看見中年人,她垂下眼睛,緊緊拉住身邊的女孩。
我覺得似乎在哪兒見過她的臉。
中年人看了看這名瘦弱的少女,面色似乎有些驚訝。
“貝亞娜,既然你的學業已經結束了,那便在家里多住些日子。今晚,我給你安排了與公爵家二公子的見面舞會,現在去打扮打扮吧,晚上會來很多朋友,他們都等著欣賞你美麗的小臉蛋呢。至于你的提議,我會考慮,不過不會是現在,昨天,路易十八閣下邀請了我,所以亞當正在與皇儲閣下一起學習,暫時不需要別的家庭教師。”
中年人說道,隨后他將貝亞娜招呼過來,輕輕吻了一下女兒的額頭,對身邊的管事點了點頭,老管家微微鞠躬,便帶著貝亞娜朝宅邸走去。
其余的仆役識趣的離開,庭院中只剩下兩人,瘦弱少女更加惶恐,低頭看著地面,手指絞著,藏在身后。
“我聽貝亞娜說過你,也聽同僚們提起過你,安娜小姐。”送走女兒后,中年人的聲音恢復了一貫的嚴肅和高高在上,“她說你是個才華橫溢的學者,也是個比她更加優秀的畫家。”
“并沒有,先生,貝亞娜小姐比我優秀多了……”叫安娜的少女嚅囁著。
“不,我了解你的才華,即使在皇家劇院和藝術中心,也有人對你的作品稱贊不已。”中年人嘆了口氣,“但因為你兄弟的事情,你可能并不適合走進我們的圈子。”
安娜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無比。
我突然想到什么,看向使者。
“是的,那個士兵的妹妹。”他肯定的告訴我,聲音有些傷感。
這時的安娜連腳步都有些踉蹌,她垂著頭,落寞地轉過身,朝大門走去,我注意到她洗到發白的裙子下是一雙破舊的布鞋,死死掐著的雙手讓關節絲毫沒有血色,渾身上下都一片慘白。
“等等,安娜小姐。”中年人突然出聲說道,“今年是個很敏感的年份,但皇帝對藝術的喜愛和追求不會因為一些小事而被影響。我問你,你愿意離開自己的家庭么?我可以以養女的身份收留你,你會作為貝亞娜的妹妹、拉納家的女兒,出現在我們的圈子里。我相信,以你的才華,很快就將受到所有人的歡迎。”
“我……”安娜站住了腳步,站在金黑色的大門邊,她身邊是盛放的薔薇和鈴蘭,也是貴族宅邸的象征。
“她應該留下。”我說。
“她想留下,但她不會留下。”使者低聲嘆息,又補充道:“現在是1814年,拿破侖的時代暫時結束了,到明年的百日王朝之前,法蘭西重歸路易十八和貴族們的手中,這和他哥哥所代表的勢力水火不容。”
“不留下,她哥哥知道會傷心的。”我喃喃地說道,“只有留下才能活下來,才能對她和她哥哥的父母負責,離開這兒,在未來的一年中,除非另有際遇,否則她只能就這么離開巴黎,甚至于死在巴黎。”
“如何,安娜?”中年人始終站在宅邸門前,看著莊園門口的安娜,他們之間隔著數十米的距離,同時也隔著一個時代和一個階層的距離。
“抱歉……我很抱歉,拉納爵士。”安娜低下頭,發出啜泣聲,“再見,貝亞娜。”
宅邸二樓,一扇微微打開的窗戶,悄然合上。
少女就這么離開了莊園,慢慢的,輕輕的,雖然她感到自己渾身被抽干了力氣,但她不能在這兒倒下,因為她還要離開巴黎,離開大學,離開藝術的世界。
“你這讓我如何向他的家人說。”我看著使者。
“你本就不能做什么,何必自擾。”他淡漠的回答道。
我愣了一下,隨即自嘲一笑。這倒是,我實際上已經是個死人了,還能做什么?
但我就是很惱怒,越看著安娜的身影,就越惱怒。她毫無疑問是個聰慧的女子,否則也不會如此年輕就讓這些大人物都聽過她的名字,更不會作出這般冷靜到機械般的選擇——我自問自己是無法做到的。
這種落差感讓我心情躁動不安,狠狠跺了跺地板。
突然,安娜回過頭,看著我。
我愣住了。
她露出凄美的笑容,視線穿過我,擠出一張皺巴巴的笑臉。
一個身影從我的虛影中穿過,和安娜擁抱在一起。
“再見,貝亞娜。”安娜哭著重復道。
“不,安娜,你不該走,相信我,走,我們去找我父親,我一定會說服他的……”
我嘆了口氣。
使者也嘆了口氣。
一切如鏡花水月般悄然釋散,她們的聲音淡去,莊園也隨之淡去。我發現自己來到了一片綠意盎然的草坪上,遠處是低矮的樹林,一張桌布擺在地上,一個帶著圓帽的老人正坐在上面,微笑看著我。
“我是弗洛伊德。”
我還沒有從剛剛沮喪的情緒中自拔出來,便悶悶地回了一句,“你好,弗洛伊德。”
“你陷入了自責。”他說道。
“自責?我沒有,我只是在嘆息剛剛見到的事情。”
“是的,你在為某事而嘆息,但同時你也在為自己而自責。”老人面帶笑意的重復了一遍。
“我沒有,我為什么要自責,你都不知道剛剛發生了什么,為什么妄下論斷?”
“不,我知道你剛剛經歷的事情,使者告訴了我,所以我才會在這兒等待你,回答你的問題。”
“那你講給我聽,我為何會自責?”
“因為你覺得自己太過輕易就選擇了自殺,覺得自己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覺得自己在溫柔的命運面前卻選擇了最糟糕的路。”
老人輕而易舉地列出了我心頭的陰霾。
“其實你在見過布魯諾之后就陷入了自我懷疑,但那時你還只是覺得自己在很多條路中選了不受歡迎的一條,但因為你聽過很多人的自殺,卻沒認真思考過它,于是它的分量就變得輕了,就沒那么可怕,更像是正常的路了。”
他繼續說著。
“但見過蘇格拉底之后,你就徹底摒棄了這個思想,而是發現了自己思想的漏洞百出和軟弱,那時候你就接近徹底的否定了自己,可卻沒有別的東西作為填充。阿奎納和老薩滿的奉獻讓你覺得遙遠,小男孩和無名士兵的死讓你甚至生出一點慶幸,覺得自己還可以在選擇死亡后有如此多的時間用以思考,但面對如此柔弱卻堅強選擇了某條最艱難道路的安娜時,你的思維就陷入了無比大的自責中。”
“是……你說的沒錯。”我羞愧道。
“最早,你堅信自己應該死亡,但一件件事情過去,你愈加懷疑自己,否定自己,到現在你已經將自己過去的思維徹底推翻。”
弗洛伊德總結道。
“所以為什么我十分茫然?”我問。
如弗洛伊德所說,我在否定自己的時候,連帶著否定了自己的經驗觀和人生觀,于是此時的我無比貧乏,無知而自責。
“思考,你需要思考。”弗洛伊德說,“你有你的人生,它決定了你的判斷和選擇,如果說最早的你是一條向前的線,那每一樁發生的事情都在默默對它施加一個轉向的趨勢,如果你一直不加以回首并修正,你的路遲早會彎彎扭扭,前后不定。”
“思考……”我呢喃道。
“低頭看自己的路,不要左顧右盼,你可以觀察思考別人的人生來做參考,但你的精神和意識永遠是由自己的思考而得來,無論是八種基本意識的作用還是四個基本選擇的結合,你最終要成就的,是一個只屬于自己的思維。”
他抬頭看向草坪的另一邊,一位和他一模一樣的老人,正被一名女子攙扶著慢慢從屋后走出來,隨意散著步。
弗洛伊德靜靜看著那一幕,換上一種感慨般的語氣,說道:“人的思維是很奇妙的東西,它基于周圍的一切瞬息萬變,我究其一生來尋找它的規律,也只是略有所得,但這期間,我看到太多的人并不知道這些事,他們只是單純的跟著潛意識而走。”
潛意識。
“我似乎也是如此,思考和推演占據了我接近一生的時間,潛意識里,我給所有事情排了個序,我冷漠的分析一切,于是生老病死變得輕描淡寫,但直到死亡淹沒了我,讓我沉溺進去,我才明白自己的思考如此蒼白。”
他看向那個女子,她面容溫順,享受著陽光,她身邊的老人卻面色淡漠,機械地邁著步子。
“社會提供了兩類清晰的意識邊界,一為法律,二為道德,它們代表著自我意識的集群肯定,自我意識的集群束縛,即使是沒有意識到這些東西的人,也會因學習和背誦而將其納入腦海,這是淺層,卻非常牢固的意識。而更深的東西,則如夏夜飛舞的螢火一般,清晰可見卻難以捕捉。”
他懷念似的盯著那邊,似乎在說著哲理,又似乎在數落自己的無知。
我其實沒怎么聽懂。
“我知道,你聽不懂。”使者嘲笑。
但這不重要,我逐漸明白了一個思路,一個反思自己的思路。很早之前我就聽說過笛卡爾的沉思錄,盧梭的懺悔錄,他們都花費大量的時間來試圖看清自己,這或許是我這些天學到的最重要的東西。
“錯。”
我抬起頭,看向弗洛伊德。
但老人已經不在那兒了,周圍也變成一座鳥語花香的庭園。
那兒坐著一名眼神尖銳的大胡子中年男子,滿臉嘲笑的看著我。
“錯?”
“我是尼采。”他答非所問,自顧自介紹自己。
“為什么是錯?”
“你所思,即為錯。”他嗤笑道,“第一錯,你出現在此處。”
“貧弱者之所以貧弱,是因為他處處不如強者,既然如此,貧弱者應當貧弱。你既尋死,則為弱者里最弱的那一個,卻來這兒與我交談,這既是錯。”
“其次,你在思考與自我辯證中,反復尋求他人的幫助,卻浮于表面,輕易就變更思想,這是輕浮的思考,是功利的思考,在你既已死亡的前提下,還反復說服自己死亡的意義,這簡直是笑話。”
“你試圖用理智說服自己,用理智建立起已然無用的意識,這是將技巧的構建凌駕于自身生命意志之上,生命之所以為生命,既有其原始之火,也有其奮進之所欲。你克欲,抑欲,將自己的思想與行為,都畫上框,貼上標簽,只求籠中徘徊,沒有絲毫逾越,這簡直是對生命的侮辱,我開始對你選擇自殺感到愉快了。”
我默然無語,只能冷冷的看著面前這個人。
“生命是有意義的,是每時每刻的奮斗和思考,思考中你需要明確生命的價值,尋找更強大的意志,于是人人都應當坦然接受命運,在其上揮灑欲望和思想,向前,向前。”
“他是瘋子么?”我問使者。
“沒錯,尼采是瘋子。”使者答道。
尼采對沙漏笑了笑。
呵,這個使者,他已然看不起我了。
尼采并不是瘋子,我也不是瘋子,但我看尼采是瘋子,尼采看我,卻只是個可憐人罷了。
使者搖搖晃晃落到我面前。
“第三天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