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照,渲染著白日的盡頭,天際殘留的微光,承載著一整天的哀嚎,沉沉地凝望著腳下那堵毫無聲息的城墻。
一切早已歸于平靜,那沖向敵陣時如潮水般的怒吼、槍矛刺入鎧甲時的慘嚎,都已凝固在這方圓不過五里的空曠的山谷中。
山風盤旋著、嗚咽著,要想沖出去,卻昏頭轉向的撞向兩側的山巖,或者被前面那堵高高的城墻擋回。
幾只膽大的烏鴉經不著腥味的誘惑,從山頂偷偷盤旋而下,看了一眼滿地橫七豎八重疊著的人和戰馬,似乎不堪忍受那濃重的血腥味,又低鳴著飛走了。
血水,失去了鮮艷,就連那還在從傷口處偶爾汩汩滲出的,都因生命的活力失去而變成了深褐色。
初春的氣候,依然夾著春寒,卻冷卻不了那一腔腔源源不斷注入的滾燙的熱血,泥土在飽和以后,地面便成了一潭血池,深褐色的濃稠的液體隨著地勢高低不同,在無聲地蠕動著。
血池中央,一面戰旗斜斜的插在一個土堆上,旗面偎依著旗桿,低垂著,在黯淡的天光下,哀悼著那些飄蕩的魂靈,似乎只能在這里,還在隱隱告訴人們: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還有沒有生命的存在?
那像墳一樣的土堆居然開始動起來,難道真有靈魂在復活?
一只看不清顏色的手慢慢伸了出來,五根手指艱難的蠕動著,那土堆已開始松動起來,繼而探出了一個被亂發覆蓋的頭。
亂發中隱隱現出一雙呆滯的、毫無光澤的眼睛,恰如暗夜中的幽靈,茫然地環顧著眼力能及的地方。
這并不是土堆,而是由十多具尸體圍繞那面戰旗堆積而成的,那探出的頭也不是幽靈,而是南國軍隊的護旗手張奎。
背部脅骨和大腿上偶爾的陣痛刺激著張奎已經模糊的意識,他開始感覺到身上的重壓,豐富的戰場經驗讓他意識到自己還茍活著性命。
張奎從十七歲從征入伍,大小戰斗不知經歷了多少,身上的傷痕有許多都是新傷覆舊痕,也無數次從死亡邊沿撿回一條命,死亡對于他來說,已經是再熟悉不過的陌生事情。
求生的本能最能激發人的潛力,一旦明白自己還剩一口氣,就不管它是否能延續下去,就會拼盡所有去掙扎。
盡管身上的尸體對于張奎來說重逾山岳,但思維漸漸清醒的他,已經憑經驗知道自己身上的傷要不了自己的命。
他習慣性的縮回手,把手指含在嘴里,用力咬下去,那瞬間的疼痛居然蓋過了身上的傷痛,而記憶也在瞬息之間完全清晰,他沖向敵陣的一幕呈現在了眼際。
張奎有著強悍的身體,從軍以來就是護旗手,當兩軍沖鋒號角響起時,他作為中軍旗手,當然一馬當先沖在了最前面。
戰旗是一只部隊的軍魂,扼守邊城的主將更是一位久經沙場的名將,每逢大戰必身先士卒,作為旗手更不能落后,戰旗所到之處,定是兵鋒所指之地,戰旗不倒,戰斗不休。對戰旗的爭奪,更是兩軍對壘時敵方的攻擊目標。
北國主將似乎對邊城主將研究頗深,知道戰旗招展之處,必有他的存在,擒賊先擒王,戰斗一開始,北國軍隊便潮水般將張奎所護戰旗裹在重重包圍中。
嘶喊聲伴著著刀劍磕碰聲,交織成一曲戰場的圓舞曲,激昂而又悲愴,沒有誰會去欣賞這樂曲,斗士除了戰斗還是戰斗,不死不休。他們只想著如何將自己手中的武器刺入敵人的身體,然后看著那如泉噴涌而出的鮮血,激發自己再去戰斗。
張奎記得自己大腿上的那股強烈的陣痛,他不用看,已經知道有一根長矛貫穿了大腿,敵人還來不及因刺中對手而興奮,他的頭顱已經連帶著那沉重的鐵盔,在張奎閃亮的鋒刃下飛離了脖頸。
這復仇的一刀張奎用盡了全身之力,左手用力將旗桿拄在地上,才勉強維持著失重的身體,又一刀,將長矛砍斷,僅留下刺入大腿的那部分,只有這樣,才能保證身體還有一點靈活性,否則,只能成為敵人砧板上的肉,任其宰割。
幾乎就在砍斷長矛的同時,他突然又感覺右脅骨又有東西進入,冰涼冰涼的,心里一陣煩躁,似乎全身的血液剎那間全部涌進了胸腔,狂野著尋找出口,就要從喉嚨力噴涌而出。
張奎突感大腦一片空白,留給自己印象最深的是他倒下去的瞬間,一股滾燙的液體不斷地從嘴里汩汩冒出。
求生的欲望終于挪開了那幾具壓在身上的尸體,張奎大口地喘著氣,嘴里咸咸的腥味進一步刺激著他的神經,可他實在沒有力氣再動一下。
沒有心思去看周圍的境況,死一般沉寂的空氣,以及空氣中彌漫著的令人作嘔的氣味,不用去看,不用去想,張奎都知道怎么一回事。
唯一不知道的是幾萬將士舍命護衛的那座城池到底怎么樣了?那可是通向南國的咽喉,一旦失陷,前面可就是坦途,再沒有屏障可保。
還有邊城那位對自己恩深似海的老將軍,從征以來自己一直追隨著他南征北戰,甚至自己這條還沒消失的生命都是老將軍從戰場上撿回來的,臨戰前,殊料他突然舊疾復發,咯血不止,已經兩天不進飲食,卻還要堅持跨馬持刀上戰場廝殺,最終奈不著眾將苦苦相勸,只得帶領三千老弱病殘守城,而改由副將出戰。
張奎喘息勻凈了一些,撿起一根長槍,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環顧四周,長長的嘆息著,心再一次不斷下沉。
滿地的尸體交織在一起,砍落的頭、砍斷的手和腳,浸泡在血水中,散發著刺鼻的腥味,一場敵我雙方傷亡殆盡的戰斗,就連收尸的人也沒有一個。
眼角不知不覺滾落出一串串冰涼,張奎經歷了大小上百次戰斗,可是眼前的慘烈還從來沒有經歷過。
前方那座隱匿在黑暗中的城池,沒有了往日的喧嘩,就連一盞燈都沒有,難道城池已經陷落?
張奎不敢去想,他挪幾步、爬幾步,哪怕拼盡最后一點力氣,流盡最后一滴鮮血,他也要回到那座城池去看個明白。那里有同生共死的戰友,有他守護多年,像家人般的百姓,更有結發多年摯愛的妻子和一個剛滿兩周歲,咿呀學語的可愛的小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