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
——
兩人僵持不下之際,恰好就有人推門進來。不是別人,正是阿佐和阿佑。施公怕連累了兩個孩子,急忙說:“快出去。”
呂世雄卻想借著這兩個孩子的手打開他想要知道的秘密,他滿臉溫柔地說:“乖孩子,把那大水缸打開來讓叔叔看看。叔叔一會兒給買糖吃,就買廟會上賣的那種大糖人,可好吃啦!你們吃過沒有?”
誰知兩個孩子呲牙對他做個鬼臉,說:“誰稀罕吃你買的糖人?”
說完,阿佐又對師傅說:“他要看就給他看啊。要不還讓人家說咱們藏了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呢。”
施公聽了,看著小孩子,一皺眉,也不說話。卻看見阿佐偷偷地對他眨了眨眼。
阿佐又說:“師傅教過我們做人要光明磊落。他要看就給他看,難道我們還怕他看不成?”說完又使勁對施公眨了眨眼。
阿佑則跑到施公旁邊拉著施公的手,奶聲奶氣的說:“對,給他看。沒事的,師傅。”
施耐庵覺出兩個孩子話里有話,不放心地問:“我這大水缸里可藏著十兩銀子呢!不是已經讓你們偷去花了吧?”
“師傅您可不能訛小孩呀!里面一共就放著二兩,怎么說是十兩呢?”
暗號接通,施公哈哈一笑,轉身打開大水缸的蓋子親自查看。呂世雄像看表演節目一樣看這老老小小說笑,看得滿頭霧水,見施公往大水缸里看,他也趕緊伸頭看過去。
里面真的什么都沒有。
“哼!”呂世雄氣得一甩袖子,大步離開學堂。這一夜讓施公操磨的,他已經累得夠嗆。加上手腫需要找大夫醫治,他火速坐車去興化府了。
施公喜出望外,一把把兩個孩子摟在懷中,問:“我的那些書稿呢?你們給藏哪兒了?”
“昨天清早我們幫師傅打掃房子,看見水缸里放了許多書紙,以為沒用,就收拾起來拿回家了。”
施公哭笑不得,忙追問:“然后呢?”
“給我娘當柴火燒。”
“已經燒了?”
“昨天娘沒做飯,是在三嬸嬸家吃的,應該沒燒。”
幾句話,一句讓人飛在天上一句讓人跌在冰窟窿里,這次輪到施公懵圈了。他拉著兩個孩子的手,說:“快,快帶我到你們家去。”
三個人跑跑走走,得有一柱香的時間才到了徐靜福家。徐靜福正收拾漁網,媳婦在廚房里燒飯。施公顧不得斯文,說一聲:“得罪了!”就一頭扎進廚房。
徐靜福媳婦以為是徐靜福,頭也沒抬地問:“這么快網補好了?”
施公望著她,見這村婦手中正往爐子里添的,可不就是自己的書稿嗎?!他忙跑過去奪下來,說:“燒不得,燒不得呀!”
徐靜福媳婦吃驚地看著他,說:“怎么是您呀?”
施公哪有心情解釋,飛快地搶救著已經投進火里的書稿,連吹帶拍,手燙著了也不覺得燙。
徐靜福也追進了廚房來。見施公救紙,便幫著他救。
徐靜福媳婦見狀,訕訕地說:“這些紙還有用啊?昨天孩子們從學堂里拿回來,我看已經寫過字了,就當是沒用了呢。”
徐靜福瞪了她一眼,讓她別再說話了。
施公眼見著自己多年寫成的書稿有大半被燒毀,心中五味雜陳,站在那里說不上一句話來。徐靜福正要拉他出去喝茶,哪料他“咣當”一聲直直倒在自己腳下不省人事。徐靜福被他這副樣子著實嚇了一大跳,又是掐人中又是拍打胸脯,半天才想起該伏在施公心口上聽了——還有心跳的聲音,趕緊叫媳婦叫王九牛過來看一看。
王九牛卻沒來,只帶過來一句話,說“扶他在床上,歇一歇一會兒就好。”徐靜福煩躁得很,嗔怪媳婦怎么不請王九牛親自來跑一趟,媳婦就趴在他耳邊悄悄說:“王九牛去討好那京官大人,反而被打了嘴,現在還腫的厲害,不敢出門。”徐靜福聽了,忍不住罵道:“這臥倒街巷的橫死賊,怎地這么貪錢!”罵歸罵,還得照著王九牛囑咐的,兩口子小心翼翼地抬施公到床上休息,又守在床邊靜候著。
直到天將晚施公才悠悠醒轉。徐靜福先是聽見施老先生喉嚨里發出“咕嚕”一聲響,然后他忙把老先生的身體側過來,拉著老先生蒼老的手,輕輕呼喚:“該醒醒了,先生,該醒醒了。”
施公夢中聽到有人叫他醒來,心中忽地一驚,從夢境回轉回陽間。他睜開眼,果然沒有夢中的一百單八將,也沒有血雨腥風,只有一個徐靜福關切地望著自己,拉著的手,亦是溫熱的。沒有了那個世界的喧囂,他的心反而像被誰挖去了一樣,整個胸腔里空落落的。他不禁閉上了眼。聽見自己的心臟跳動的節奏,就像沙場上的馬蹄奔騰,是宋江大破方臘的那一場兩軍對壘?不,是張士誠破元。不不不,是朱元璋破了張士誠。只有他自己知道,早在那個時候,他的心就已經隨張士誠去了。此后余生,不過是如豬如狗討一口生活罷了。唯有這些書稿是他殘存的一點精神所聚,然而它們就這樣被毀滅了。
不知怎地,他想起了林沖。那個大風和暴雪交加的夜晚,守著草料場的林沖凍的受不了了出去打了一壺酒,到回來的一會兒子功夫里火借風勢火助風威自己剛才取暖的草房子已經燒沒了。興許是老天憐惜,命是沒丟,可活路呢?活路也已經被這一把火燒沒了。林沖一忍再忍,終于還是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啊!那一刻,一定是無限絕望與悲憤一時化做洶涌的恨意——潑出命去也要報的仇恨。但他不是故事里的林沖,他只覺得空落落的,林沖也好,宋江也好,盧俊義也好,都是他在暗夜里為自己捏造出來的靈魂。他把他們細細描摹在紙上,也早就深深鐫刻在了心上。
心?心還在動。他的他們的靈魂,也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