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重國國都地處中原,此時已是芳菲歇盡,秋意爽人。
城門口,夕陽片片一派肅靜,將士盔甲慨然,當(dāng)朝二皇子相迎,右相攜朝中數(shù)位官員相陪,重國百余將士開道,以此大禮來迎接別國太子,已然十分莊重。
楚源就在城內(nèi)的一家酒樓樓上,手執(zhí)茶杯,靜靜等待。
“沉國太子到——”
響亮而有些尖銳的聲音劃破空氣傳到眾人耳中,等待在城門口的大臣都神情一震,各個都抖擻起來,站在最前的重化易肅然站立,并無其他動作。
前面一路車馬兵士緩緩到來。
沉國太子的車攆被圍在中間靠前的位置,車由三匹駿馬引領(lǐng),車轅乃至帳幔都十分精致奢華,一旁隨行眾人中,也有數(shù)位裝扮相同的美麗女子,車后跟隨的是近百身著鎧甲的士兵,舉動整齊劃一頗有氣勢。
早聞沉國太子沉瑜講求奢華,在本國百姓心中威望并不高,只是是沉國現(xiàn)今皇后所出,所以朝中親近大臣頗多,也得沉皇喜愛,早年就入主東宮。只是沉國有數(shù)位皇子,其中不乏有才有德之人,將來皇位花落誰家尚是未知之?dāng)?shù)。
車攆到城門前停下,一旁有隨從上前掀起車簾,沉瑜從車上緩步下來。
周圍的民眾都懷著看熱鬧的心伸著脖子,想要看看這位鄰國太子是何種樣子,比起本國的皇子又如何?
重化奕、昀、易,三兄弟,在重國百姓心中無人能比,無人能及,況且三人雖氣度各異但皆是英俊非凡,是重國無數(shù)女子的夢中良人。
重化奕是溫和從容謙謙君子之態(tài),況且治國之道并不全在于朝政之事,國民的才學(xué)修養(yǎng)亦十分重要,重化奕能以己之才迎天下文人來此,這是重國為之驕傲,他國為之慕羨的。而重化昀是生殺予奪豪氣干云的青年將軍,為年輕熱血之人的楷模。至于重化易,則是三兄弟中最為手腕凌厲處事雷厲風(fēng)行之人,朝堂之上市井之中,威望甚重。
最為重要的,是手足之情,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沉瑜終于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
他身材頎長,一雙桃花眼,鼻梁高挺,薄唇輕抿,長得十分俊朗,一身青衣流云錦,腰際佩戴各樣玉飾,踏下車來,整個人顯得華貴逼人,相比之下,對面的重化易穿著似乎平常了點。
“沉國太子親來重國,乃本國之大幸,重化易代重國上下歡迎之至。”重化易上前道,語氣堪堪有禮,神色如常。
“不敢,重國人杰地靈,瑜向往許久,今日得以前來,乃瑜之幸。”沉瑜輕輕一笑,也回禮道。
右相程如意上前,也客套幾句,隨后眾人才一同進城,一路浩浩蕩蕩,百姓皆一旁指指點點議論紛紛,或贊或嘆,或褒或貶,各個不一。
“沉太子如此年輕不凡,貴國定是人才輩出,朕也望能與貴國永交盟友,將來兩國邊境平定,曲度與齊色兩城百姓安定,朕心亦足矣。”
重以復(fù)與重化奕重化昀等人在朝陽殿等候沉瑜,客套過后,簡簡幾句,表明邊境兩城一損俱損,重國自然不會只讓本國百姓受人欺凌,無形中給人壓力,沉瑜身后的沉國大臣馮巖表情立刻僵硬了,另一大臣,沉國名臣,當(dāng)日沉皇身邊第一謀臣魏子略表情淡然,處變不驚,重化昀暗贊,這個第一謀臣,果然名不虛傳。
沉太子微微一笑薄唇微揚:“自然,沉瑜此來心懷誠意,相信定能有所收獲,陛下此言,沉瑜亦早有同感。”說著又轉(zhuǎn)臉,看著重化奕:“況且,早聞貴國大皇子精通詩文才學(xué),瑜自幼時即被父皇委以重任,多年來亦忙碌于朝中之事,于文采之上,實在缺缺,今既有幸得遇大皇子,不知可否等空閑之時討教一二呢?”
程如意眼一瞇,眼中閃過一絲憤然。
重化奕卻答言:“奕不過爾爾,皆是人們抬愛,若是沉太子有興致,自然奉陪。”語氣溫和,臉上一如既往地淡然。
沉瑜眼中有一絲意外,隨后微笑道:“如此,就多謝大皇子了。”
重以復(fù)輕輕看了眼重化奕,朝沉瑜道:“今日已晚,太子一路勞頓,請先整休去吧,明日朕在宮中設(shè)宴為太子洗塵,彼時再聊方才之事。”
沉瑜笑笑答應(yīng),重化易上前:“只是,我國宮中寥落,比不得貴國,只有請沉太子委屈了。”
“不妨,”沉瑜看向重化易,桃花眼中點點神采。重化易笑意冷然,并沒有看沉瑜,“甚好,請吧!”
沉瑜臉色不由一硬,隱隱的怒氣浮上眉頭,正此時,魏子略走至前,輕喚:“太子殿下。”
沉瑜拂拂衣袖,臉色不甘地抬步跟上,只是眼中的忿然終是無法抹去。
重化易若說眼高于頂也不為過,至少沉瑜今日所說,分明就是暗示身為大皇子的重化奕不得掌權(quán),離間之舉昭昭若然,重化奕自是不屑與之相抵,而重化易,向來只與自己的對手相抗。所以這位沉瑜沉太子,好像不得不受人忽視了。
第二日重國宮中擺宴為沉國太子洗塵,重化奕三兄弟自然作陪,右相程如意,國典司正使謝林,以及御臺齊桓,傅子滕四位大人也到場。
“陛下如此盛情,沉瑜萬幸之至,”沉瑜舉起酒盞,向上方重皇朗聲道,“謹(jǐn)以此酒相敬!”
“多謝重皇款待!”馮巖,魏子略及其他幾個一同來的官員也舉起酒杯齊聲附和道。
“諸位不必多禮,請!”重皇威嚴(yán)不露,讓道。
飲酒之后,沉瑜方安然落座。
重國宮中布置并不華麗,但卻肅穆莊嚴(yán),一是重以復(fù)不愿耗費國庫大興土木,二來宮中女眷甚少,如此不免少了些溫和柔美的色彩。
沉瑜雖面上平平,但心中實在不屑,如此寥落的一國之宮城,怎可配自己一國太子的身份,父皇堅持要讓自己前來重國,真不免掃興。
“我國邊境一帶,多有賣藝求生之人,雖然地位低微但身懷絕技,今日既然太子殿下在此,不如一同欣賞,雖難登大雅,但卻實為民生百態(tài),不知太子可有雅興?”重以復(fù)沉穩(wěn)如斯,提議道。
沉瑜當(dāng)然一派平靜:“有幸一賞貴國技藝,沉瑜當(dāng)欣然往之。”
重化奕波瀾不驚,自在閑閑,重化昀自然生人勿近不假辭色,重化易神情平淡,并且清楚察覺沉瑜方才說話之時眼中閃過的鄙夷。此人就如一跳梁小丑,居然真的多年穩(wěn)居太子之位,沉皇并不昏庸也不好對付,恐怕另有隱情。
宮人傳來獻藝之人,是兩男一女三個平民,面貌一般,打扮更是一般。
馮巖幾乎失笑,轉(zhuǎn)臉看看魏子略:“怎么這重皇就不能出點銀子打扮一下人家,好歹也是在他國使臣面前獻藝。”
魏子略瞟他一眼:“好好看你的吧!”
馮巖吃癟,但依舊嘲諷地看著其貌不揚的三個人,這哪是皇上面前獻藝,與街頭賣藝者有何差別,皇宮凋敝就算了,人也如此寒酸,真是…
他自然看不見重國皇宮的如虹氣勢,不借助華麗陳設(shè)或妖嬈女子而自然顯露的大國之威,怎是他寸光鼠目可窺見得了。
“見過陛下,見過沉國太子殿下。”三人俯身叩首。
“請起。”重以復(fù)輕聲說,這個“請”字,更讓沉瑜不解,而后不屑。
三人起身,樂師奏樂,是碧海潮生曲,蕭索戚然,又磅礴震撼。
形與體的周轉(zhuǎn),力與美的糅合,柔與剛的相交,三人的表演緩然,沉重,又夾雜著對生活的無限渴求與熱愛,和著碧海潮生曲緩緩展示了雜技中人高超出人的技藝和平民百姓對生活的熱切情感。
這本是由重化語安排的,事先重化奕三兄弟并不知曉,此時無一例外被此深深觸動,這便是他們重國的百姓,無論身在何處以何為生,都不會滅去他們的蓬勃生命之火,也唯有此才是生而為人最重要的信念。
表演結(jié)束,三人緩緩?fù)讼拢匾詮?fù)看向沉瑜:“太子可也曾見過如此表演?”
沉瑜一笑:“如此是不曾見過,只聽說民間多有賣藝求生的百姓,但宮中,實未有過此類人。”
宮中表演者多為冶艷美姬,身段裊娜多姿,面如月中姮娥,且眼波婉轉(zhuǎn)勾人魂魄,至于這種只會翻轉(zhuǎn)承接的枯燥表演,他還真不曾見過,或許只有些鄉(xiāng)間小民,圖個熱鬧,才會對這些有興趣吧。
重以復(fù)輕笑:“這三人,都是語兒從曲度城中尋覓而來。”
沉瑜笑容微頓,“哦?原來是曲度人。”
他下首不遠的魏子略眼中精光一閃。
“曲度城多有紛亂,民失土地,難以維生,所以賣藝者頗多,數(shù)年來,也曾出現(xiàn)不少能人異士,他們是為生計所迫才走上此路,卻意外成為一代大師,也讓技藝之流逐漸為眾人所知,朕初見之時也驚嘆不已,想朕治國多年,不能使曲度百姓生活安定,他們卻并未因此怨聲載道,朕實在慚愧。”重以復(fù)緩緩說,看了看沉瑜,“朕想,沉國皇上定也有如此之心,所以今日,太子才會前來。”
沉瑜含笑:“那是自然,邊境紛爭歷年就有,陛下如此直爽了當(dāng),沉瑜不敢不直言,沉瑜懷父皇之期望前來,也愿能為我國齊色百姓盡己之力謀求來日的安定。”
重以復(fù)朗聲笑笑,“有太子此言朕也心安,”舉起酒杯,“太子請!”
沉瑜喝下,心中心思百轉(zhuǎn)。
“方才陛下說,三位大師都是語公主尋來的?”沉瑜突然轉(zhuǎn)開話題,問道。
重化奕三人看向沉瑜,語公主這個名字是本國人所叫,他國一般只稱公主,這個沉瑜,難道真有聯(lián)姻打算?
兩國紛爭,商談結(jié)果,沉國太子品性,這些都暫且不提,重化語多年對林朝朔念念不忘,根本不會考慮別人,即使考慮,也不可能是眼前這個太子。
重以復(fù)瞇眼:“不錯,的確是語兒尋來,太子何以有此一問?”
沉瑜微笑:“早聞?wù)Z公主之名,只可惜無福一見。”
重化易唇角微揚:“語妹今日出宮了,恐怕不能見太子。”
“出宮?”
沉瑜驚訝,沉國也有數(shù)位公主,可都長在深宮,沒有哪位會隨便出宮的。
“京城有多家書院收留窮困孤兒入學(xué),語兒今日便是去看他們了,一時之間不能回來。她只是喜愛四處游走,太子抬愛了。”重以復(fù)閑閑開口,重化語早已知沉瑜會來,不過毫無興趣。
“想不到語公主也有如此愛心,沉瑜佩服。”
沉瑜有些難堪,這位公主擺明對他不甚在意,一想到自己居然要向她求親,真是憋屈,也不知道相貌如何,恐怕也好不到哪兒去。
“公主善心仁厚,臣也佩服。”魏子略也說道,他本不開口,只看到太子面有怒容,便趕緊道。
“只不過小孩子,諸位不必如此夸獎,但是如若曲度齊色百姓日后能生活安穩(wěn),也算是不負她的苦心找尋。”
“自然如此,語公主之心不可謂不誠,沉瑜也愿此行有所收獲。”
沉瑜已是沒什么耐心,平平淡淡地說,魏子略看向他,太子如此沉不住氣,眼前的四個男人沒有一個容易對付,更不用說什么求親聯(lián)姻了,想到這里不由皺眉。
“那就言歸正傳,說說曲度齊色,太子以為如何?”
“當(dāng)然好,”沉瑜放下手中的酒杯,轉(zhuǎn)而朝魏子略,“呈上來。”
“陛下請看,這是沉國關(guān)于齊色邊境的區(qū)域劃分圖紙,齊色百姓如今的生活境況詳列,還有從曲度進重國后一路我們記錄的見聞,還有兩城邊境流寇的現(xiàn)狀,人馬錢帛的調(diào)查。”沉瑜開口,來到重國,他們也有所準(zhǔn)備。
距今六十多年,重沉兩國建國之時并沒有領(lǐng)土紛爭,曲度齊色兩城的歸屬也并非歷史遺留的難題,相反,兩城歷年來商貿(mào)交流以至于通婚都十分廣泛。歸王二十五年,也就是沉永孝十四年,齊色城主率眾上告沉皇,請求開放齊色城邊防,以便兩城更好互通往來,同時曲度城主也向重皇提出同樣的請求。
可惜兩城畢竟屬于兩國,這樣的請求當(dāng)然也得不到兩國皇帝的同意,所以不久這兩位城主就反了,帶領(lǐng)手下流亡于兩城外,也就是流寇的來源。隨著時間推移,今日的流寇已不再是當(dāng)初的樣子,他們無數(shù)次掀起戰(zhàn)亂,重國和沉國數(shù)次派兵鎮(zhèn)壓都不能根除,重國卓越的青年將領(lǐng)林朝朔就是在平定流寇之亂的戰(zhàn)爭中壯烈殉國。曲度齊色兩城百姓也連經(jīng)戰(zhàn)亂,生活困苦。
他們的談話一直到午后,期間眾人都很肅穆。他們說到了曲度齊色百姓的生活,說到了曾有過的數(shù)次戰(zhàn)爭禍亂,還有越來越難以控制的流寇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