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到除夕,沒有下雪,還出了一點太陽,院子里的樸樹早已沒有了葉子,光禿禿的枝干在空中盤來折去。
給母親上過香之后,云心就沒什么事做了,掃塵,準備吃食,春聯,一小盒煙花,她都已經準備好了——和以往也沒什么分別,她有時候也在想,這樣的準備足夠了吧,和尋常人家也沒什么分別了。
夜幕降臨的時候,云心就放了煙花,雖然小,卻也異彩紛呈,云心微笑看著。又是一年過去了,一年又一年,在南山的時光恬淡美好,也匆匆流去。
楚源就在十六那一天到來了。
重化昀出發之前囑咐他要照看云心,他在霽城家中待了并不久就回到了京城,楚長天并無二話,何況他也擔心重化昀此戰艱險,楚夫人雖然不想獨子這么快就離開,卻也還是沒有說什么。
云心正在院子里閑著曬太陽,看到他不由驚訝,睜大了眼睛道:“楚大哥,你怎么來了?”元宵雖然已過,可是也還是年下呀。
楚源自己坐到了石凳上,他其實并不是冷漠的人,只不過性格內斂,云心已經明白這一點了,她給她倒了一杯茶。
“我收到了聿初的信,有一封是給你的,”楚源從懷中拿出信來,“出發半月,這還是寄回來的第一封信,前方戰事緊張。”
云心趕緊接過,打開看,上面寫道:“云心,一別多日,你可還好?”
看到這里云心不由笑了,重化昀早就習慣了簡單一點說話了。接著看下去,她的心卻慢慢隨著臉上的笑意,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曲度天寒,百姓生活艱苦,難民眾多,軍中也有將士因水土不服而患病,我雖有心早日結束此戰,無奈我力猶不足。沉長慶軍善戰,流寇亦立場不定難以收服,數次交鋒兩軍死傷眾多,百姓本該團圓歡聚,此刻卻不得不時時提心吊膽,擔心哪一日炮火會毀掉此刻棲身的家園,而這個家園,也只不過勉強在戰火中保得。
我親愛的姑娘,你曾說過欽佩我戰時的功績和英勇,但你可知,戰爭本無正義可言,我曾勝過,也即,我曾踏在無數將士的尸骨鮮血之上取得如此榮耀。為國家而戰驅除寇亂,我自然心懷熱血激昂,所以我只有傾我之力,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希望有朝一日,我可以回答你這個問題。
此刻的你,一定在家中院子里,一如平常一般看著周圍的一切吧?而我,我的,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們,我們這些遠赴他鄉的征人,正身處漫天的雪花中看著城外蒼茫的天地,他們有的還非常年輕,年輕的身軀卻好像有著無上的勇氣,看著他們,我就又能得到力量,希望等我們歸來之時,南山花葉,繁茂依舊。
昀書于以王二十六年正月初六曲度城大雪之中
云心遏制不住地發抖,她的眼淚在眼眶中蓄積,然后一滴一滴,落到了信紙上,暈染了‘南山花葉,繁茂依舊’這幾個字。她還并不了解重化昀,什么時候她終于明白,他的心,在戰場的磨礪后也留下無數痛苦血淚,這種痛苦血淚讓他更加勇敢地走上戰場,并一次又一次將生死置之度外,而他,也是個年輕的人,他年輕的身軀,也有無上的勇氣。
楚源走到她身邊,無言地安慰。
“楚大哥,如果,我想要去找昀哥,你覺得,可以么?”云心看著信,默默地說。
楚源看著她:“他無暇分身照顧你。”
云心抬起臉來:“我娘曾是大夫,我受她親授醫理,雖自問醫術并不高明,只想略盡己力,或許只是護理傷員,我一向并不體弱,不需要特殊照顧,楚大哥,我想去曲度城,請求你送我去,我知道此去路途遙遠,而且我只有求你帶我才能去軍營,請你…答應我!”
楚源沒有說話。
云心站起身來:“楚大哥,你是昀哥最好的朋友,我相信你懂他明白他,而我卻還沒有做到這一點,”她嘆了口氣,“我并沒有能力幫他什么,也不認為自己有天大的本領,但是每個人都有想做的事,而現在,去曲度,正是我想做的事,楚大哥,請你帶我去,好么?”
楚源終于還是答應了。
他的確被云心打動,但是還有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原因。
云心正凝神看重化昀的信的時候,他偶然間注意到了院子里光禿禿的梨樹,雖然已經光禿禿的,但是樹干下截還是細心圍上了草繩,但這并不是他所注意的重點。
他看到了一根不顯眼的樹枝上纏繞著一圈素白的布,上面隱約寫了幾個字。
正是這幾個字,讓他剎那如遭雷擊,心神震顫,幾乎完全不能保持鎮定。
云心帶了很少的東西,盤起了頭發,沒有戴面紗,臉上數道疤痕雖然礙眼,旁人看來也只是不幸毀容的少年。去到曲度城,進入軍營之后,就更加不會有人在意她的臉了,她如是想。而后簡單收拾家里的東西,關好門窗。
她做這些的時候,楚源都只是默默地看著。
兩匹快馬,一點干糧盤纏,兩人便出發了。
云心本來不是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她可以忍受整日在馬上的顛簸,而且感謝上天讓簡叔叔教會她騎馬,她吃那些木頭一樣的干糧,喝著路邊茶棚苦澀的茶水,錯過住宿的客棧時也可以在破敗的棄宅休息,弄得灰頭土臉也不喊臟,每次只有楚源開口說休息,她才停下來。
楚源說她果然不需要特別照顧,也就是終于不再為她可能給重化昀帶去煩惱而擔心,她報以微笑,說其實我都是在忍著,不過再過一段時間,不用強忍,我都可以接受了。
越接近曲度,云心就越來越緊張,她看到路上的難民越來越多,饑餓、面容憔悴的老弱婦孺,跟在拖著虛弱的病軀和所剩無幾的家當的男人們后面,在寒冷的冬日里慢慢地往異鄉走去。
他們可都是來自曲度城?他們是不是在戰爭中失去了家?他們今后的生活又將如何繼續呢?京城的人們還沉浸在新年的喜悅中,他們穿著新的衣裳在熱鬧的元夕燈會上歡聲笑語,他們也只有在心里為遠方不幸的人們祈禱。
他們在路旁簡易的小茶棚停下休息,楚源飲完馬,找了些草料,回頭道:“明天午后就可到軍營了,只是此戰開始不過半月就有這么多難民,城中百姓生活一定更加辛苦。”
云心點頭,忽然問道:“楚大哥,你以前有沒有去過軍營?”
楚源道:“去過。”
云心看向他:“是昀哥的軍營么?”
楚源道:“嗯,還有林家軍營。”
云心道:“那,你上過戰場么?”
楚源沉默,半晌開口:“有一次,但是為了救人。”
云心緩緩道:“是昀哥?”
楚源道:“是。”
云心低下了頭,幽幽道:“我從來沒有去過軍營,更沒有上過戰場,我曾看過許多書,許多說戰爭的書,但是我知道,書中說的豪氣干云的神一樣的將軍并不存在。”
一個人不可能眼見別人在自己手中死去而無動于衷,他們只是用另一種情感來平衡自己,重化昀就是這樣。他心中希望戰爭之后可以平定,人們的生活重新安穩起來,為此他寧愿自己多點痛苦,這才重化昀,所以他才是那么可愛,那么完美。
她頓了頓:“楚大哥,我是有點擔心我會給他添麻煩,不過我既然來了,也就不想那么多了。”
楚源微笑:“的確已不必想太多。”
云心展顏:“楚大哥,謝謝你這一路的照顧,我覺得其實你也很溫和。”
楚源愣住了。
第二天中午他們終于進城,從京城出發,也算是日夜兼程,歷時六天終于到了曲度。
曲度城城門上工筆大書“曲度”二字,云心看著這兩個字出神。
楚源道:“這道城門不是關外城門,你應該知道吧,關外城門就是重國邊境城門,東門和齊色城門隔著戚門山遙遙相對,是兩國邊界重要之地,現在,也應該是主要的戰場,西門外則是沉國遼城。”
云心點點頭。
城中有士兵巡邏,街上沒什么人,店鋪也大多緊閉大門,偶有幾家,也是蕭條寂寞。
牽著馬,云心和楚源走在街上,楚源深知她心中蕭索,道:“戰時就是如此,待在家里不出門反而好些。”
云心微笑:“我知道,我也早就有了準備,我不會那么傷感的。”
“你們兩位,是什么人?”
身后突然有人問道,威嚴卻也不恐嚇,楚源和云心風塵仆仆,不像是本城百姓。
一小隊士兵走了過來,為首地看著他們道:“戰事正酣,二位如果是外來人,就還是請回吧。”
云心看看楚源,楚源道:“請問大人是不是重將軍的部下?”
那人皺眉,瞪著他們。
楚源接著道:“我們是來找重將軍的,我叫楚源。”
那人愣了,上下看了看楚源,沉聲問:“閣下真的是楚大人?”
楚源拿出一塊令牌交給他:“這是平南王府的令牌。”
那人接過一看,正面寫著“平南王府”,背面則是一個“楚”字,令牌古樸深刻,在重國是無法復制的。那人臉色緩和,躬身道:“果真是楚大人,屬下侯勇,是重將軍麾下翊麾校尉。”
翊麾校尉的官職是從七品上,他在楚源面前自稱屬下,也并無不可。
“方便的話,請侯校尉帶我們去找重將軍吧。”
“楚大人,不知道這位小兄弟是?”
楚源看看身側的云心,道:“這位是我帶來的大夫,與重將軍也認識。”
侯勇躬身:“請楚大人隨屬下來。”
他們并沒有見到重化昀,而是見到了留守曲度的兩位中將,其中一位名叫沈冰飛,當年和楚源同年參加武選,之后便從軍了。一見到楚源驚訝不已道:“楚大人,你怎么來了?”
楚源也有些意外:“沈兄?”
沈冰飛上前來激動道:“楚大人竟還認得冰飛?”
楚源拱手:“當然,校場一別也有四五年沒有見面了。”
云心有些不解,在一旁看著兩人敘舊,也不好插言,兩人敘了幾句,楚源才道:“沈兄,實不相瞞,在下是奉王爺之命來找重將軍的,這是王爺所請陛下的手諭,這位,”他交給沈冰飛手諭,又看了看云心,“是我帶來的大夫,不知道重將軍在哪里?”
云心朝沈冰飛拱手道:“見過沈大人。”
楚源居然還準備了皇上的手諭,想來想要進入軍營也不是容易的事情,自己也是難為楚源了,她暗暗想。
沈冰飛嚴肅看過皇上手諭,立刻回道:“將軍大軍現今駐扎在戚門山,倘若事情緊急,冰飛可派人趕往營中。”
“不必,”楚源道,“沈兄,請派人帶領我們去戚門山即可。”
沈冰飛沒有異議,立即派人帶領兩人前往戚門山。
士兵通報說楚源楚大人到來的時候,重化昀正在和林朝寒眾人說話。林朝寒皺眉問道:“你說什么?楚源來了?”
“回將軍,楚大人的確已經來了,正在外間等候,同行的還有一位小兄弟,楚大人說是他帶來的大夫。”
重化昀心中一動,“好了,你先下去,我去瞧瞧。”
重化昀看見楚源和云心的時候,他怔住了。
依舊漫天飄雪,冷得讓人無處躲藏。
“是吃了許多苦,才會有今日的你吧?我聽別人說你的事跡,少年成名,常年征戰,保家衛國,你一定經歷了許多常人難以想象的事,你總說佩服我,其實你自己,才真是讓人佩服呢!”云心對他曾說過這樣的話,他清楚地記得那天南山春寒未退,而他卻在一瞬間置身溫暖的海洋。
而現在呢?
看見她瘦削而滿身風塵的身形,露在外面的臉上交錯的疤痕,還有正含笑看著他的大眼,身外的嚴寒,連日來與敵軍殘酷的交鋒,風卷黃沙血流遍野的戰場,這些統統都似已經拋卻腦后了。
“將軍!”云心叫他。
我們神馳天外許久的重大將軍終于找回了神智,難以置信地道:“云心,楚源,你們怎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