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時候，我聽到一對男女死去的消息。

　　我那時抱著半個西瓜，在烈日炙烤下的房子里昏昏欲睡。串門的鄰居大嬸和來做客的阿姨聊著各種閑話。

　　陡然聽到有人死去時，我一下清醒過來。

　　阿姨神秘道：“聽說是殉情。”鄰居大嬸頓時激動起來，一臉鄙夷：“這種日子都不好過，還想過哪種日子？要我說，還是兩個人都沒福氣。”我豎直了耳朵，想聽一點內情。他們卻不說了，轉而說起那對男女的家庭。說起他們年邁的父母，說起他們年幼的兒女，間或還批評兩句。

　　我也不吃西瓜了，突然就有點食欲不振。

　　等中午最熱的點過去，她們都走了，我躺在床上，開始腦補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

　　可我怎么也沒想通，夫妻怎么還需要殉情呢。

　　我想不通，就先放在一邊。

　　然而流言傳播的速度總是令人驚嘆，嬸子們不愿意當著我面說開的東西，私底下說得肆無忌憚。僅是第二天，我認識的所有鄰居都開始議論這件事情了。

　　我端著個盤子，裝了一盤黑提，學著我媽的樣子去串門。頭天來家里的嬸子開了門，是一張驚喜的臉，歡快地把我往屋子里迎。

　　可能在她眼里，我應當是沉默寡言的。寡言的人好像并沒有比別人多一些的好奇心。她認為我應該是來做正事的，但我把盤子往茶幾上一放，開始跟她拉家常。她很明顯愣了一下，但立馬又開心起來。聊天啊，這可是她的拿手好活。

　　我在心里夸了自己一句，我真是吃得開啊，也不枉跟奶奶待在一起多年耳濡目染，這就聊上了。

　　嬸子一直非常熱情，可我提起那個話題的時候，她還是猶豫了：“怎么能跟你小姑娘說這些。”我就像十七八歲、每次希望得到什么大人們覺得小孩子不該擁有的東西時那樣，開始強調自己的年齡。

　　我說我不僅能聽，我還能聊，這很合理。

　　嬸子跟人分享的欲望終究占了上風。像我這種看起來對這件事就一無所知的人，在接收她的信息時能配合表現出最大程度的求知欲和驚訝，這給分享者帶來的滿足是無可言說的。也就導致她最開始可能還想保留一些什么，之后卻越說越來勁，情緒和觀點更是摻雜得越來越多。直到把我送出門時，她才表現出那么一點懊悔來。

　　我端著盤子回去了。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家里，關了燈，打開窗戶坐在床上寫日記。

　　寫到一半終究是寫不下去，靜不下心。把手機一扔，看起月亮來。

　　月亮已經快圓滿了，我于是想起是陰歷七月初十了，于是開始想別的。

　　想那對男女。那對男女死于七夕。

　　不僅留下一堆孩子，父母，還有滿世界亂飛、亦真亦假的流言。我最初只試圖在流言里拼湊一些什么、捕風捉影，后來聽了流言，卻更想保持緘默。

　　嬸子白天也說了她的看法：“現在的年輕人，不知道怎么想的，動不動就要尋死，感情能當飯吃？”

　　“要不舍得離婚，就忍一忍，你不主動去看，臟東西能到你眼前來？”

　　“過不下去了就離婚啊，可憐幾個孩子。”

　　“反正都是重組家庭，再找一個不就好了。”

　　“可惜她前夫死得早，不然怎么會有今天呢？”

　　我想起這些。

　　那對男女是重組家庭，他們有各自的孩子，又生了一個孩子。男人異地工作期間出軌被抓現行，兩人都不肯離婚。

　　他們的孩子以后會聽到的父母的死因可能有：

　　你爸爸媽媽殉情，跳進河里死了。

　　你爸爸出軌，被你媽媽推進河里，她畏罪自殺了。

　　你爸爸因為出軌被抓到，把你媽媽推進河里，畏罪自殺了。

　　再或者，溫和一些，“你爸爸媽媽死于那條河21年的夏季汛期。”

　　這些可能里沒有一條跟凄美的愛情故事有關。我聽到各種假設，假設女人在哪一步停下來或者改變主意能夠阻止死亡結果的發生，她好像最終的價值就是活著，做一個堅強的母親和女兒。她應該滿足男人和女人的期待，溫柔、堅強、拿得起放得下。

　　即使是死后也不該很快得到安寧，因為她并沒有為了那些需要她的人活下來。她的親人對她保留的愛意會代替她接受那些加注在她身上的道德審判。

　　我旁觀了這場審判。在今晚的月亮之下，我回想這場審判。我知道這還遠未結束，因為他們不只是死了，他們有可能殺了人，他們死在七夕，死在那條河里。

　　我閉上眼睛，想象那對男女七夕的時候如何約了那次碰面，那天天氣是很好的，那段河岸很漂亮。什么樣的人會選擇在那樣的地方死去呢。

　　人們不關心風景和天氣，只知道有一男一女死在夏季汛期的河里。他們可能會變成恐怖故事的主角，可能會變成很多大道理的反面例子，可能變成被遺忘的人，也可能只是流言里誰的女兒兒子，誰的父親母親。

　　我最后睡過去了，也沒有為這件事掉什么眼淚。

　　我最近一次想起這件事時，已經冬天了。我坐在溫暖的圖書館里，敲著鍵盤，為流言又添磚加瓦。只是沒有他們的名姓，也未提及生平。

　　我想我在乎他們其實是什么樣的人，即便是只存在于我淺薄的人生閱歷所支撐下制造出的幻境之中的、是我為了安撫自己情緒所創造出的情感充沛的人。

　　只要他們最終不要只是一堆符號，就已經很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