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府上前院喧鬧,后院也是一片寧靜。朝北的一個院落里,侍女們各捧著一盆清水魚貫而入,不久又依次捧著離開,只是離開時盆內所盛的不是清澈的水,而是殷紅的血水。
最里面的一個房間內床上躺著一個渾身是血的女孩,床邊站著滿頭大汗的白衣女孩。她扭過頭對著旁邊做郎中打扮的中年男子說了幾句,就轉身離開了。
沒過多久,混雜著血腥味的草藥在房間里升起。女孩推開院落的大門,將滿屋的血腥味隔絕在里面。
“大夫,還……有救么?”女孩低低地問著中年男人。
“這,怕是撐不過今晚。小姐請節哀順變。”中年男人猶豫了一下。
女孩靜靜的立在窗邊,看著床上纏著白布的女孩輕輕嘆息:“多開些用來點香的草藥,至少……讓她走得輕松些。”
“是……小姐很心善。”中年男人微微點頭。
女孩沉默著。
她打發走了侍女們,與中年男人一同離開了院落。他們走后,屋子里靜悄悄的。
屋里漆黑一片,原本被熄滅的蠟燭又亮了起來。
一個黑影緩緩的打開了大門。今夜的月亮躲進了云層里,地面一片黑暗。黑影站在門口,他的身上穿著冰冷的甲胄。隨著他進一步逼近床上的人,逐漸露出了甲胄的顏色,如血般殷紅。
隨著黑影每走一步,他的周身就泛起濃重的黑氣,冰冷銳利。突然,他停下了腳步。
“真是美妙的氣味,新鮮的血味……”他說。卻似是對著空氣中的另一個人所說。
黑影拉開桌旁的椅子,自然的坐下,蠟燭上的燭火微微跳動。
“這該死的草藥味影響了這美妙的氣味,對嗎?”他低低地笑著。
他抬手揮了揮,窗戶猛地打開,冷氣從窗外飄進。燭火劇烈的跳動。
“不和我一起欣賞這美妙的一刻么?”從遠處看,這黑影似是自言自語,無比詭異。
“真是可惜。”說完這句話,冷氣仿佛在這一刻驟冷。
燭火熄滅。
黑暗中,尖銳的嘯聲劃破了空氣中的寧靜,冷兵器的聲音顯得格外的突兀。
“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嗎?”
屋內的所有蠟燭在這一刻全部被點燃。
一個戴著斗笠的青衣少年站在屋檐下。他抬起頭,看著天空被云遮住的黑月默不作聲。屋檐旁的梧桐樹發出輕微的響聲,枝葉沙沙作響。他捏緊了手中的木盒,身體緩緩繃緊。
奇怪的聲音漸漸消失,少年迅速的向周圍掃視一圈,朝前方飛奔。堅挺的背影過了很久才消失,梧桐枝上不知何時立著一個系著衣巾的人,長長的衣巾在身后飛揚。他伸出一只手理了理衣領,在微弱的月光下,他的手背上布滿猙獰的刀痕。
悲涼的笛聲幽幽的響起。
“你居然在吹笛子?”衣襟的男人抱著雙臂仰望天空。烏云散去,露出了明月。
陰冷的風帶著陣陣寒氣吹來,泛黃的梧桐葉被吹得飛起,在空中飛舞。瞬息后,梧桐樹上最粗壯的枝頭上坐著一個人。此人衣衫翩翩,皎潔的月光照亮了他的衣袖。白皙骨節分明的手上拿著一只翠色長笛。
“怎么?你有意見?”吹笛的人盤腿而坐。
“哼,許久不曾見你吹笛,今日怎的又忽然吹起來了?”
“即興而起罷了。”吹笛之人的聲音低沉。
系著衣巾的男人微微偏頭,“你現在怎么不繼續吹了?”
吹笛人抬起一條腿斜靠在樹干上,明月照亮了他的面容,淡淡的月光為他渡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累了。你怎么不帶你的雙刀?”
“今晚不動手,不然你也不會出來。”男人踮起腳,一躍而下。
“就算換作其他人,也未必見得你手持獠牙地英姿。”男人的頭頂上傳來淡淡的嘲諷。
男人并不生氣,而是擺擺手,“你就坐在樹上吹你一夜的笛子吧,別下來了,沒準還能俘獲人家小姑娘的芳心。”
吹笛的人挑了挑眉,扭過頭對著屋檐上已站立多時的黑裙女孩笑了笑:“他說你小姑娘呢。”
女孩并不說話,月光下如花瓣嬌嫩的臉龐上帶著淡淡的悲意。
風起,落葉在她周身旋轉。待吹笛人再次抬手,便只留下孤寂冰冷的背影。
“瑯軒,走了。”
樹上的人微微一頓,翻身翩然躍下。男人說的沒錯,若有小姑娘沒準真的會被迷住。
極輕的嘆息隨著落葉一并埋入泥土中。
屋內燈火通明,地板上倒映出女人妙曼的身影。殷紅的甲胄裹住了女人的胸部和下身,修長的玉手拿起桌上的蠟燭,照亮了屋頂。
“不在屋頂,在哪呢?”女人左顧右盼,除了床上躺著的人,其他地方連個人影都沒有。
“無聊。”
女人打了個哈氣,優雅的將手中點燃的蠟燭拋至身后,金屬的低鳴聲從身后爆發。
紅燭被斬斷,落在地上熄滅。
“這么心急?連杯茶都不給我倒。”女人抬了抬眼,低低地笑著。
女孩輕盈的身影從她背后閃出,“想喝茶?本小姐賞你一杯!”
精致的白瓷杯里盛滿滾燙的茶水,從女人的頭頂上澆下。
“還是留給你自己喝吧。”
女人已站在女孩的身后,瓷杯在原地落下摔了個粉碎。
女孩收起長劍,伸出胳膊向后猛地肘擊,打到的只是一團黑霧。女人重新出現在床邊,伸出手抓向床上的人。
床上的人原本背對著她,突然猛地坐起抓住了女人的手腕。女人并不慌張,而是反握住面前冷漠的人的手,冷冽的黑氣圍繞在她的身旁。
“原來你沒事,不過你再這么抓著我,你就真的撐不過今晚了。”女人在紅衣女孩的耳邊吐出幽冷的寒氣。
“哦?是嗎?”
一只冰冷的東西貼在了女人的后頸,“效力于毒蝎門的魔女竟獨自一人進了我傅府?”
“憑你也配傷我?”
冰冷的黑氣纏上了劍端,慢慢地腐蝕掉。女孩抽回長劍,發現女人不知何時又消失了。絲絲黑氣蔓延向門外,女人妖嬈的背影在白月下帶著狠毒的美。
她的手里拿著一只白瓷杯,微微側身,輕抿杯中茶。
“這茶味道不錯。不過,我更喜歡白桐梭。”她的眼瞳里映著裊裊白煙,如一朵透明妖冶的花。
梁頌街。風月塘古橋上。
冷風微拂,吹皺了風月塘水。從風月塘上空來看,就像一面森嚴幽深的古鏡。
葉淮緩緩踏上古橋,他壓緊頭上的斗笠,冷冷地目視前方。
一個披著黑斗篷的男人站在古橋的盡頭。
冷風微微吹起男人斗篷的衣角,斗篷下是一雙握著長劍的手。肅殺之氣冷冷地從男人手里流出,他靜立不動。
“嘩啦”。
船槳撥弄河水的聲音從遠處傳來。葉淮微微偏頭,用余光瞟見了風月塘上一抹微小的黑影。水面上不知何時竟起了白霧,小船及船上的人漸漸顯現在白霧中。
古橋上靜得可怕。男人的臉被斗篷所遮,葉淮卻能清晰地感覺到有一雙如鷹一般銳利的雙眼盯著他。
葉淮手中木盒的盒面已經被掌心的冷汗浸透,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前方那個——
如虎一樣的男人。
小船漸漸靠近古橋,卻看不清船上人的面目。船的左側站著船夫,賣力地劃著船,他始終低著頭,看不見臉。船的右側坐著身披蓑衣的船客,船客的左邊放著矮桌,桌上涼著煮滾的茶水,濃濃的茶香散開。
橋上的男人依然不動。
“好香的茶。”葉淮突然說。
船客聞言,捧茶的手微微一頓,卻不理會他。
“沒有酒么?”葉淮漫不經心地看向橋下的船客,“這樣的美景可不要辜負了。”
船客抬頭,目光停在被烏云遮半的月亮上,片刻,他笑:“美景……呵呵呵,我這只有于楚國天道山上采來的碧銀茶,公子若不嫌,就下來嘗嘗。”
葉淮將手中的木盒收于袖中,不再看那個男人,而是貼著橋梁,此時小船已劃到橋洞下,他翻身躍下,站在船客旁。
“在這個地方能喝到碧銀茶已經很好了。”葉淮拿起桌上的茶杯淡淡地說。
“呵呵呵,確實很好了。不過,我更想要白桐梭。”船客笑笑,看不清他的臉。
“前些年南燕上貢的白桐梭似乎不剩多少了,皇帝寶貝它就像寶貝他身下的龍椅一樣。”葉淮輕抿一口。
“哈哈哈……”
小船漸漸地駛向遠處,遠離了古橋。
“你不請他下來品一品你這茶?”葉淮問。
船客慢悠悠地喝著,揮了揮手:“品?得了吧,他一個劍客豈懂茶這么高深的東西?”
“也是。”葉淮的指腹輕輕地摩擦瓷杯的邊緣。
風月塘岸邊的風月亭中坐著一個手拿長笛的男人和一個黑裙女孩。
女孩拿起桌上的白玉杯輕輕地搖晃,男人則把玩著手中的長笛。
“他懂茶?什么時候的事?”男人皺眉。
“也就這兩天。”女孩看著杯中的茶葉淡淡地道。
男人把玩長笛的手指一頓,“開什么玩笑?一個做死人生意的家伙搞什么茶道?”
女孩瞥了他一眼,沒說什么。
“裝得還真像回事。”男人看了一眼水面。
“我記得他打娘胎起到現在就沒喝過白桐梭。”女孩說。
“好像……是鄺單告訴他的。”
女孩的嘴角抽了抽,“一個以刀為生的男人給一個做死人生意的人談論貴族喝的白桐梭?”
“哈哈哈……”男人大笑幾聲,吹起了長笛。
說到這白桐梭,女孩陷入了回憶。
“我想心系天下,無時顧記著你。這一盒白桐梭留給你,你若許久都不曾見到我,無事便嘗嘗。”
“白桐梭是前南燕王上貢給我北離的,還剩些,我想你見它就如見我。”
“你是我的部下,樾昀。你能理解我父親的所作所為嗎?”
“也對。你是我部下,而他是我父親,這怎么叫人理解?”
“要是有一天你累了,不愿再當我的手下,就回到那鳥語花香、草長鶯飛的地方。”
女孩看著杯里泡著的白桐梭出神,當年那個不大的少年的話依然不忘,甚至夜夜想起。
這上貢的白桐梭,已不剩多少。而我,又何時能夠起到我這個屬下的作用?
“你累了么,樾昀?”男人突然道。
“是呢,很累。我想回到家鄉,那個鳥語花香、草長鶯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