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兒離開的第三天,云水霧蹲在溪邊洗陶瓶時,聽見身后傳來簌簌的響動。回頭一看,只見一棵半人高的杏樹正搖著枝椏朝她挪來,枝頭掛著幾顆青黃相間的果子,看著倒有幾分憨態。
“守護者,要不要嘗嘗新結的杏子?”杏兒的聲音清脆,帶著點怯生生的調子。
云水霧笑著擺手:“不了杏兒,我不太愛吃杏。”她擦干手站起身,順手幫杏樹拂掉了枝椏上的蛛網,“不過你這樹長得精神,比前幾日挺拔多了。”
杏兒的葉子輕輕晃了晃,像是在害羞:“真的嗎?我特意往東邊挪了挪,那里的陽光更足些。”
這幾日杏兒總跟著她,一會兒搬來幾塊光滑的石子當棋子,一會兒又抖落幾片嫩葉給她編草環,倒比從前總愛偷懶的櫻兒更殷勤些。云水霧摸著陶瓶的紋路,忽然發覺自己已經有兩天沒想起櫻兒了,心里掠過一絲微妙的愧疚,卻又被杏兒遞來的野花瓣打斷。
“你看這個好看嗎?我早上在崖邊摘的。”杏兒把花瓣往她發間插,動作笨手笨腳的。
云水霧忍著癢意笑道:“好看呢。杏兒,我不是不喜歡你,”她指了指枝頭的青杏,語氣認真,“只是實在不喜歡吃杏,總覺得有點澀。”
杏兒倒不惱,枝椏輕輕蹭了蹭她的胳膊:“沒關系,我的確口味上更挑剔些。”它晃了晃枝頭,幾顆青杏在風里輕輕碰撞,“櫻兒姐姐說,守護者喜歡甜口的,我這果子要等熟透了才帶點甜,性子急的人確實不愛吃。”
云水霧心里一動,原來杏兒連這個都知道。她想起櫻兒臨走前,曾拉著這棵小杏樹絮絮叨叨說了半天,當時沒在意,如今想來,許是把自己的喜好都交代了。
“等你的果子熟透了,我一定嘗嘗。”她撿起片杏葉,疊成只小船放進溪澗,“到時候我們用你的杏子做果醬,抹在烤好的麥餅上,說不定就合口味了。”
杏兒的葉子立刻舒展開來,聲音里滿是雀躍:“真的嗎?那我一定好好長,讓果子甜一點,再甜一點!”
看著杏兒興沖沖往陽光充足的地方挪去的背影,云水霧忽然笑了。這片林子總這樣,舊的陪伴剛離開,新的暖意就悄悄冒了出來。就像溪澗里的水,流走了一波,又會涌來新的一脈,永遠帶著生生不息的溫柔。
她低頭看了看手里的陶瓶,里面的凝露草汁還剩小半瓶。不知道千棵今天會不會來,或許可以問問他,做果醬該用哪種柴火才好。
夜深得像潑翻了的墨,連月光都被濃云遮得嚴嚴實實。云水霧是被一陣細碎的“咔噠”聲驚醒的,那聲音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啃噬木頭,又帶著金屬摩擦的銳響,在寂靜的樹洞里格外刺耳。
她猛地坐起身,手下意識摸向枕邊的陶瓶——那是她夜里習慣放在手邊的東西,此刻卻摸了個空。心剛一沉,就聽見“砰”的一聲悶響,洞口那扇用紫藤編織的門像是被什么重物頂住了,緊接著,側面糊著油紙的小窗也傳來紙張撕裂的聲音,隨即被徹底封死。
樹洞里瞬間陷入一片漆黑,連林間慣有的蟲鳴都消失了,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咚咚”地撞著胸腔。
“發生什么事情了?”云水霧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卻努力穩住了調子。她記得樹王說過,梧桐林的草木都是她的耳目,無論哪里有異動,總會有樹靈第一時間傳信。
可回應她的,只有死一般的寂靜。
平日里總愛在洞口打盹的老槐樹沒了動靜,就連最膽小的菟絲子,也沒發出半絲纏繞的窸窣聲。那些熟悉的、帶著草木清氣的回應,像是被什么東西硬生生掐斷了,只剩下空氣里彌漫開的、一絲若有若無的腥氣——那是她在愈林里處理被濁氣侵染的草木時,才聞到過的味道。
她摸索著爬下床,腳剛觸到地面,就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借著從門縫里透進來的、一點微弱的灰光,她看清那是白天剛摘的紫葉果,此刻滾得滿地都是,像是被人慌亂中踢散的。
“樹王?千棵?”她又喊了一聲,聲音忍不住發顫。手撫上被封死的木門,指尖觸到的不是熟悉的溫潤木質感,而是一種冰冷堅硬的東西,像是被人用符咒釘死了。
啃噬聲還在繼續,這次更近了,像是就在樹洞的墻壁外面。云水霧縮到墻角,后背抵住冰涼的石壁,才發現自己的指尖在發抖。
這片林子從來都是溫和的,風會打招呼,樹會遞果子,連雨絲都帶著商量的意味。可現在,那些熟悉的溫柔都消失了,只剩下這密不透風的黑暗,和越來越近的、讓人心悸的聲響。
千棵趕到樹洞時,只看到滿地狼藉。紫葉果滾得七零八落,那扇紫藤門歪歪斜斜地掛在樹樁上,門閂被生生扯斷,斷口處還沾著些青綠色的竹屑。
他心頭猛地一沉,指尖掐訣,林間的草木氣息卻亂得驚人——不是尋常的異動,而是帶著一種尖銳的、屬于異植的霸道氣息。
“云水霧?”他揚聲呼喊,聲音穿透晨霧,卻只換來遠處竹林的簌簌聲。那片竹林在梧桐林的最邊緣,向來與其他草木涇渭分明,此刻卻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千棵足尖一點,身形如青色流光般掠向竹林。越靠近那片區域,空氣里的草木清氣就越稀薄,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冷硬的、帶著鋒芒的氣息。他看見那些碗口粗的竹子正以一種違背常理的姿態扭曲著,竹節相擊發出“咔咔”的脆響,而在竹林深處,一棵枯死的老槐樹被無數竹枝纏繞著,像個巨大的囚籠。
云水霧就在那枯樹里。
她被裹在最粗的那根竹藤里,臉色蒼白,額前的碎發被冷汗浸濕,手里還緊緊攥著半只陶瓶——瓶身已經裂開,凝露草汁浸透了她的衣袖。那些竹子顯然懂些禁制術法,竹枝上泛著淡淡的青光,竟壓制住了枯樹原本的靈脈。
“放開她。”千棵的聲音冷得像淬了冰,長劍驟然出鞘,劍氣瞬間斬斷三根撲來的竹枝。
竹枝落地的瞬間,整片竹林忽然劇烈晃動起來,無數竹葉同時翻轉,露出背面詭異的暗紅色紋路。一個蒼老而沙啞的聲音從竹林深處傳來:“樹王偏心,憑什么她能守著靈脈?這林子的靈氣,本該有我們一份!”
千棵眉頭緊鎖。梧桐林的草木向來遵循共生法則,唯有這片竹林,自百年前扎根于此便信奉弱肉強食,它們靠掠奪周邊草木的靈氣生長,與其他樹木積怨已久,只是礙于樹王的禁制,才一直安分守己。
“她是守護者,維系封印是天命。”千棵劍指竹林深處,“你們擅動守護者,是想讓整個梧桐林陪葬?”
“陪葬?”那聲音發出桀桀的笑,“封印早就松動了!我們不過是提前取點利息——這丫頭的靈脈,正好能讓我們突破結界,去人間扎根!”
話音未落,纏繞著枯樹的竹藤忽然收緊,云水霧悶哼一聲,臉色更白了幾分。千棵眼神一厲,長劍挽出一片青芒,正欲上前,卻見更多的竹枝從四面八方涌來,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他忽然明白,這些竹子籌謀已久。它們知道云水霧單純,知道樹王近期在穩固封印無暇他顧,更清楚竹林的生存法則——想要得到,就得不擇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