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和從未見過孫原這般模樣,他又是一怔,愈發猜不透許劭話中意思。
許劭,不過是一位陌生的名士,孫原在太學中那一來一回盡顯風范,他還以為天下名士皆不入他眼中了。
可今日的孫原,在許劭面前,太失態了。
許劭依然一副清風拂面模樣,又是搖搖頭:
“公子……定要許劭點明么?”
“公子天資不差,可一個‘情’字鎖住了公子的心神,既放不下,便不能放下。”
一個情字,直入孫原心底。
劉和霍然明白,他想起了那個素衣的女子——孫原為何如此輕描淡寫于帝都的一切,因為他心有所屬,心有牽掛,哪里又有多少心思去面對這詭譎局勢?
他本以為孫原早已運籌帷幄,卻不料孫原與他一樣,將整個雒陽城看輕了。
他望向許劭,這個人,深不可測。
再轉頭望向孫原,卻不知何時,這位紫衣公子已垂下了頭,瞧不見他臉上神情。
淮陰城外,心然抱著他,兩個人的身體都已漸漸冰冷。
人間大雪,天地飛白。
從那一刻開始,他便以為,這天地人間和那冬雪一般,寒涼透骨。
他本是體會過人間絕情的人啊,他的心早已隨著那年的冬季冰封在淮陰城外那一片大雪中。
他的心,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溫和柔軟的呢?
“哥哥——”
“想我么?”
“哥哥!”
“哥哥!”
……
聲聲呼喚,在他的腦海里旋轉,邙山里、藥神谷中,那個素衣長發的女子,雪中撐著傘,沖他笑語盈盈……
“雪兒……”
他突然笑出聲來,聲音已轉回了純澈:“先生知我心結,亦當知道,孫青羽心意已決。”
“我來帝都,只因為我有要守護的人。若有鑄劍為犁之心,須有平復刀劍之力。孫原此時掌中有劍,便已足夠。”
他的聲音聽似清淡,在二人耳中卻如此斬釘截鐵。
他的劍,不只是手中的劍,更是一柄權力之劍,他有袁渙、射堅、臧洪、桓范這樣的名門之后,有華歆這樣的當世名士,更有袁滂、劉和這樣的盟友,他們的背后是當今天子,是大漢皇族,是正在崛起、膨脹、準備奪取大漢權力的聯盟。
他出藥神谷的那一刻,便決定握住這柄劍。
許劭又是一聲輕嘆,他望向孫原,目光卻穿過他身側,落在孫原身后案幾的劍匣上。
“公子,輕畫、淵渟,皆是《評劍譜》上的名劍,劍是君子之器,皆有靈性,你是雙劍的主人,可知道劍心何在?”
紫衣公子微微而笑,映在許劭眼中,似是自信,又似自負——他便安然坐在那里,卻與當年的一道人影,無限重合。
他指向自己的心口:
“劍心在此。”
“護一人,與護千萬人,并無不同。”
許劭的眉心緩緩蹙起,他知道孫原固執,卻不曾料到竟是如此志堅而不可奪。
孫原像極了一個人,一個曾經無比熟悉的朋友。
他緩緩摘下腰間配劍,雙手捧起,安放在身前案幾上,目光在劍鞘上流轉,突然問道:“公子,可否能聽許劭講一個故事。”
孫原目光盡處,亦是那柄劍,一柄古樸的長劍:“先生請明言。”
“此劍名曰‘天機’,與‘玄機’‘神機’并稱‘道學三劍’,意為道家學術藏有天機,并列于老子配劍‘清靜太極’與莊子配劍‘逍遙步皇’之下。”
他望向孫原,緩緩問道:“公子可知,在許劭之前,這柄劍的主人是何人?”
孫原蹙眉,他自然不知,便是劉和亦不知,自孝武皇帝獨尊儒學之后,三百年來道學式微,天下已無多少人能再了解這道家名劍了。
“它的前任主人,堪稱學究天人,其不論武學、醫學、道學皆為當世冠冕,被譽為三百年來道學第一人。”
劉和與孫原瞬間對視一眼,兩人同時想到一個人,一個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一代高人,真正的高人。
“道學三宗,蜀中玄機閣,江東神機宗,還有中原的天機臺,于當年大將軍梁冀被殺時匯聚于楚地章華臺,共以占卜之術測大漢未來百年運勢,結果天象大變,天雷落下,占卜被強行中止……”
“天象?天雷?”
劉和啞然失笑,“此不過神話而已,怎有可能?”
他的笑聲不過只是一半便已笑不出了,他看見了許劭淡然的神色——這樣的人,會說假話么?
許劭并未理睬劉和,只是自顧自地說著:
“那個人站在天雷所擊之處,奮力向天怒吼,傲然將此劍插入腳下,揚長而去。”
“公子——”
“可知為何?”
這是第三次許劭直視孫原的眼睛。
那個人,和眼前這位紫衣公子幾乎一模一樣,即便是面容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當年當日、今日今時,又何其相似?
孫原的手放在案幾上,捏著杯盞光滑的外壁,杯中茶水清澈,倒映著他的容顏,隨著茶葉在杯中輕輕蕩漾。
他知道答案,卻不知道怎么說。
浩浩天道,是古往今來多少人的信仰,當這份內心所堅守的公正、道義終有一天崩塌的時候,人的選擇只有兩種,要么死,與自己的信仰同生共死;要么逆天,與這個背離了自己的信仰生死相搏。
當年的那個人,也曾為大漢的萬千黎民作生死相搏,可他終究對所謂的天道的絕望了,他決心做一個逆天改命的人。
劉和在一旁,沉思許久,猛然抬頭道:
“張角?!”
許劭點點頭,張角,正是張角,統領數百萬太平道教眾的太平道教主。
大將軍梁冀,三十年前威震朝野的權臣,二百年來大漢最囂張跋扈的權臣,一夕橫死,那一刻,全天下都明白了一件事,所謂的“皇權”,不過只是朝堂上那群衣冠禽獸爭奪的兒戲而已。
昔年的道學高人張角,從此成為太平道教主,成為天下最有可能謀逆造反推翻大漢江山的可怕力量。
“當年的他啊,便似公子你這般模樣,是后起之秀,道學中人無不為之側目的一代高人……”
許劭的聲音在靜室中散去,末尾,是他那長長的嘆息。
也許連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短短一杯茶的時間,他的嘆息已不下五次。
連他自己也不曾料到,他夜觀天象占卜而出的“救世之臣”竟然和張角一個性子。而當今天子卻要給這樣的人最完全的支持。
對面那久久無話的紫衣公子卻淡淡一笑,一字一句地斬釘截鐵:
“蒼天無道,不分黑白對錯,那便逆天,又有何錯。”
劉和愣住,許劭抬眉。
許劭怒了,他本以為他找到的是將來大漢朝堂的堅固基石,卻從未想到,孫原選擇握緊這權柄,竟是為了自己。
長袍大袖拂過天機劍,許劭的手指遙遙指向孫原身后的劍匣,反問道:“淵渟無波藏洶涌,波瀾未現待潛龍,這柄淵渟劍藏著何等天意,公子當真明白?當真明白?!”
許劭的聲音驟然激動起來,他霍然起身,袍袖翻動間,帶動案幾上茶盞,翻了茶水。
他手指直指那座劍匣,高聲道:“天降大任于斯人,淵渟劍之主人必是人中之龍,孫太守心中藏私,對得起淵渟劍等待的這十年么?”
劉和的目光瞬間凝住,他絲毫不在意許劭的高聲厲喝,反而輕輕放下了手中銅勺,一改臉上神情,望著許劭的目光中已多了警惕與審視
他的嘴角微微掛上冷笑:“先生知道的,未免太多了。”
孫原在藥神谷十年,這件事除了當今天子,只有劉和知道,頂多他的父親劉虞知道一些,整座帝都,劉和自認無人知曉其中關竅。先前許劭直說復道血案之事,劉和心中已有警惕,如此絕密之事,除了孫原與趙空兩位當事之人,便是劉和身為天子近臣亦被封鎖了消息,許劭一介布衣,他從何知道?
劉和對許劭尊敬,是因為許劭名聲在外,可他劉和,更是大漢最年輕的議郎,二十歲便身在大漢權力漩渦中的的劉和劉子融。
許劭輕輕一笑,冷峻面容不改,道:
“許劭知道的,未必能比二位多多少。”
“天機神相”許劭許子將,月旦評創始人,一介布衣,敢于在鄉野草莽中直言大漢朝政弊端的真名士,無愧“相人、相面、相劍”三絕。
劉和此時心中已是多了無數的疑問:許劭為何而來?他是如何知道這一切的?他的背后又是誰?
孫原仍是不動、不語。
他明白了許劭為何而來,他的背后是一個人,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人,卻有著一雙執棋的手。
他輕輕提起銅勺,一勺滾燙的沸水如飛泉流下,奔入茶盞中,茶水打著漩渦,直至杯滿溢出,流在案幾上。
水盡,勺空。
他輕輕放下銅勺,望著杯中的茶葉已流了大半在外,輕聲道:
“先生可知道昨夜孫原在白馬寺和高僧云患大師說了些什么?”
許劭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之色,已被劉和看在眼中。孫原未抬頭,繼續道:
“昨夜他方與我談過天命,今日先生便來與我談天道——”
“這帝都里除卻普通的平民百姓,還有幾人未存著敲打敲打在下的心思?”
許劭不語,不知道是真的超出他所預料,還是真的讓孫原猜中了。
孫原不傻,劉和亦不傻。
許劭內心終于閃過一絲喜悅,只是面上絲毫不見神情變化。
他望著孫原,托起桌上的天機劍,轉身便往外走去。
劉和不攔,孫原更是一動不動。
待他行至門口,便駐足不動,頭也不回道:“公子身負皇命,乃天子欽定之人。許劭一介布衣,愿公子聽得進許劭這一席話,莫要辜負淵渟劍十年所期。”
一襲布衣,便這么輕然出去了。
門口的侍女依然伏在兩側,見客人出去,便魚貫而入,卻被劉和的聲音擋住:“不必進來了,送送許先生罷!”
偌大的太常寺前,此刻停了一輛六駕的馬車,車上飛檐懸著名牌燈籠,正是當初孫原和劉和在雒陽城遇見的太尉楊賜的車駕。
此刻,一位中年人正與趙空兩人在車前閑談,見得許劭一身孑然,從太常寺中出來,不禁笑語相迎:“子將既然來了帝都,為何不來楊公府上一敘,倒讓楊琦好找!”
許劭一見這人,原本寂然的臉上卻又回復了幾分笑意,拱手道:“楊公幸會。”
趙空眉頭一挑,臉上更是浮現了驚訝神情:“這位便是天機神相許子將先生?”
楊琦笑道:“正是,來為你引見。這位是潁川許劭許子將,這位是南陽都尉趙空,大漢最年輕的都尉。”
這位中年人不是別人,正是太尉楊賜的侄兒,楊琦楊公挺。與劉和一樣,同為大漢侍中,是天子近臣。
許劭面現驚訝之色:“竟然還有一位二千石疆臣在此?”
“是三位。”楊琦笑道,“魏郡太守孫原、南陽都尉趙空、南陽太守孫宇此時皆住在太常寺中。”
“還有一位?”許劭面色又是一變,心中暗道:莫非,他所占卜的結果當真不是孫原?
“大哥出門了,尚需時間方回。”趙空一身青衣,臉上笑意不絕,沖許劭道:“碰巧的事情,便是我們三個還是結拜兄弟。”
許劭的臉色愈發難看了。
此刻,馬車上的窗簾悄然打開,一張蒼老的臉出現在眾人眼前:“子將既然出來了,便上車罷,隨老夫回府中。”
正是太尉楊賜!
許劭一見楊賜容顏,登時拱手下拜:“竟是楊公親自到此,許劭惶恐了。”
撩簾的手輕擺了擺,便收了回去。楊琦見狀,不由沖趙空道:“既然子將已到,便不與都尉敘話了,就此告辭了。”
趙空點頭道:“如此,趙空不遠送。”說著,沖二人一拱手,又沖馬車下拜道:“趙空送楊公。”
車輛一路遠去,趙空的眉頭倏然凝住,回身望了望空蕩蕩的太常寺門。
許劭這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道學高人,偏偏在新年時候來帝都做什么?
帝都的局勢,還要如何變化?
他擰著眉,一動不動望著太常寺。
青羽,你和許劭說了些什么?
許劭嘆了一口氣,淡淡道:“孫使君乃是封疆大吏,兒女私情固然值得貪好,卻不可忘了身上職責。”
劉和心中一震,孫原和李怡萱、林紫夜影形不離,自然是重情的人,卻也如許劭所說,孫原心思不在朝堂、朝政,必然有負天子所托,到時候受苦受難的便是魏郡數十萬百姓了。
從“公子”到“使君”,稱呼上的改變讓許劭的心思變化得更加明顯,孫原和劉和皆是智者,自然知道許劭已然單方面結束了這次拜訪。
許劭緩緩起身,沖孫原長鞠一躬:“許劭善于相面,知使君乃重情之人,天性使然,然封疆職責,還望慎之。”道罷,便拱手而出了。
他快走幾步便出了門,外頭守著的侍女匆忙送許劭出去,空留著劉和眼睜睜看著許劭飄然出去,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劉和愣了半晌,呆呆道:“如此機遇,你便放過了?”
“機遇?”
孫原一聲自哂,搖了搖頭,隨手端起茶水,微微抿了一口,“比起在這繁華所在、魏郡遙遙,我還是想回藥神谷。”
“你出便出來了,還說這等話!”
劉和挑眉,他覺得孫原有些不同了,或許是他自己始終將孫原當成那個少年,十年之后,他的性情或許已有些改變。
孫原一動不動。
劉和氣苦,轉身匆匆奔了出去,他想追上許劭問個明白。許劭名聲在外,他主動來訪必然是得了天機,他定要追上問個明白。
甫一出門,便看到方才的侍女匆匆回來,差點便撞個滿懷。
劉和愣神間,猛聽得侍女道了一句:“啟稟侍中,衛尉劉公回來了,請侍中速速回去。”
劉和眼前一亮,父親回來了?
他顧不得許劭了,直接吩咐備車,回衛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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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任衛尉劉虞連夜從北境幽州趕回帝都,一個月的馬不停蹄,讓他有充足的時間思考朝中局勢。只不過,他終是想不出天子究竟有何等神通,能在一朝之內壓制三公,甚至完全掌控了尚書臺?
劉和在檐下站了兩個時辰,他知道他父親在堂內已足足坐了兩個時辰。
“子融,進來罷。”
“諾。”
劉和拱手低聲應諾,稍稍活動一下身體,輕抬腳步,進了堂內。
“父親眉宇凝郁,可是在思量什么?”
劉和低眉順目,望著錚亮的地板,只是淡淡問著。他知道劉虞在思考什么,這般局勢已脫出了當初幾位朝廷重臣的規劃謀算,劉虞如今陷入兩難,亦不超出他的預料。
“為父知你看通透了。”劉虞笑了笑,指了指身前的地墊,道:“來,坐到為父身邊來。”
“諾。”劉和拱手行禮,亦步亦趨,到劉虞身邊坐下了。
看著劉和這般模樣,劉虞不禁笑了起來,道:“你是不是一直隨陛下做事?”
劉和面不改色,笑道:“父親此話何意?兒子是大漢侍中,怎么能不為陛下做事?”
“你知道為父是什么意思。”劉虞擺了擺手,“為父只問你一件事。”
他轉頭盯著劉和,一字一句道:“陛下到底是如何籌謀的?”
劉和從未見過父親如此鄭重,心中閃過一絲錯愕,無奈道:“父親,兒子雖是侍中,可又如何能得知陛下究竟是如何籌劃的?”
“陛下年紀漸長,愈發有帝王的威嚴了。”劉虞搖頭,似沉思、亦似長嘆,低低地舒出一口氣,仿佛這一口氣可以盡抒胸中千般難解。
劉和靜靜地坐在他身旁,悄然看著父親的眉眼,他的眼眸里看不出是何等神采。
“子融,你要慎重……”
劉虞長嘆一口氣,反問:“你對孫宇知道多少?”
“不多。”劉和低聲道,“他出任南陽太守時,是我送他去的南陽。”
“你知道他在南陽做了什么?”
劉和愣住,他確實不知道。
“他在招兵、以各種理由征兵。”
征兵!
劉和霍然抬頭:“這不可能。”
孫宇本來就得位不正,以他的資歷,決然不可能跳過郎官出任太守,但是天子做到了,按照常規,孫宇應該低調行事,做出政績才能服眾,怎么可能一上任便做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若是你也不知道,是不是陛下也不知道?”劉虞轉身望著劉和,一字一句再問。
“這……”劉和苦苦思索,無奈搖頭道:“兒無法確定。”
劉虞道:“孫宇此人城府極深,甫入南陽便廣收民心,荊州蔡家、蒯家、黃家、向家,多多少少都出了點力,否則孫宇不會在南陽郡如此順利。”
劉和啞然。他知道南陽郡是光武皇帝劉秀的龍起之地,此郡豪門無數,且個個眼高于頂,孫宇短短時間便廣收人心,自然可怕。
他愣了半晌,低聲道:“父親是如何知道的?”
劉虞望了他一眼,道:“天子突然詔令我回帝都,便是有事發生,我不預先搜集情報,如何應對局面?”
劉和嘴角扯了扯,低聲問:“那……復道……”話未出口,便看到劉虞嚴厲的眼神,生生吞了回去。
劉虞又道:“太尉楊公請我過府,必和此事有關,你自己小心。”
天子走了一步極險的棋。
楊賜也許正在后悔,他全然不曾想到天子竟然一次任命三位二千石大吏,不用成名人物、不用世家子弟、不用壯年人物,而用了三個不足弱冠的少年,這便是天子的謀算,十年不成、二十年不成,三十年總該成了。
孫原才二十歲,他的路還很長很長;孫宇才二十二歲,他的路也很長很長。等到他們成名天下之時,如今的老臣們早已化作塵土。天子就是要埋下重振大漢的種子,等到天子駕崩、新帝登基之時,這兩名少年便是新天子手中絕然的利器。
可是這樣的人物在二十年后、三十年后,當真能為人所用么?
天子正在匡正這對兄弟,用士子、用門閥、用兵權,用一切方法,讓這對兄弟最后只能甘愿做一枚棋子,一枚為天子所用的棋子。
這便是帝王心術。
劉虞不禁望向門外,衛尉寺之外不足兩百丈便是太常寺,南陽太守孫宇和魏郡太守孫原,都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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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么?消失了?”
帝都皇宮之內,某處靜謐隱秘所在。
一個肥胖的男人猛然間憤怒起來。與其說是男人,不如說是個不男不女的宦官。此人穿著一身華麗宮服,早已超過了中官本該穿的服飾,只不過在這十常侍權傾的內朝,無人敢多言而已。
“本座要爾等何用!”
只見這人一腳踢翻了腳邊的火盆,發出竭斯底里的怒吼,肥胖的身軀被憤怒沖擊得陣陣顫抖。身前的探子渾身布滿冷汗,眼前的主人從未發過如此勃然大怒,他的生命便捏在這個人的手中。
那個人的臉龐在燭火下搖曳,正是十常侍之一,當初第一時間去復道查探的中常侍徐奉!
“夠了!”
某個黑影角落中,一道修長身形悄然浮現,那肥胖宦官徐奉似是有些懼怕這人,悄然收斂了一絲怒氣。
那人藏在黑影中,問道:“北邊那個查不出,南邊那個也查不出?”
密探不知為何,周身冷汗猛地不絕如縷,低聲顫道:“孫宇在南陽境內并未有異動。”
“噗哧——”
那密探的身體瞬間四分五裂,睜大的雙眼中布滿了無限的恐懼!
“孫宇根本不在南陽……”
黑影里的那人抬起手,放在眼前看了看,突然冷冷笑道。
他轉過身來,看著那個徐奉,道:“徐奉,你的人,該換換了,不要總是用些廢物。”
誰也不曾想到,原來堂堂大漢十常侍之一的徐奉,這天下最有權柄的人之一,竟然藏在這小小角落里。
他一言不發,眼神里散發著冷冷地怒意。
那人渾不在意,轉身欲離去,又轉過身道:“孫宇此人,連你也查不出他的底細么?測不出此人深淺,會耽誤教主的大事”
徐奉冷笑一聲:“若是天子沒有這等盤算,你的主人又豈會如此匆忙動手?”
那人眉眼一冽,一身殺機已然外泄:“教主的想法,非你所能預料。”他頓了一頓,又道:“一個孫宇、一個孫原,望你盡早查出底細。”
徐奉冷笑不絕,語氣更是森寒,道:“孫原此人我已有眉目,是議郎劉和和南軍屯長張鼎親率三十六驍騎從邙山帶出來的。張鼎此人,本座多方調查方查出底細,乃是司空張濟的嫡孫。劉和是劉虞的兒子——這孫原是什么身份,想來你心中有數。”
那人并未答話,只是淡淡道:“在下必會轉告教主。”
他語氣輕緩,乃是在氣勢上稍稍退讓了幾分,他雖看不慣徐奉這般跋扈,卻知道雙方既然聯手,便是盟友狀態。
徐奉卻未將這退讓看在眼中,只是依然冷笑道:“通知馬元義,讓他聰明些,帝都里做事情不可再張揚,何進發現了些問題,不要再暴露什么。”
“此事在下自會留意。”那人點點頭,又道:“趙歧和鄭玄去了潁川,這兩人都是士族領袖,你若是閑,便安排一下,將趙歧和鄭玄殺了罷。”
趙歧是河南尹何進府中的名士,其在天下儒生之中身份之高,足以蓋過當今太學任何一人。鄭玄更是當今太學第一人——兩人皆是動一動,天下士心晃一晃的存在。
徐奉聽了這一句話,藏在寬厚大袖里的手悄然緊握成拳,一雙冷眼已瞇成一條細縫,不屑之意盡顯,生生“哼”了一聲:“這兩個老頭子的份量,你應該知道,當年黨錮都不能動他們分毫。如今皆是行將就木,遲早要死,殺了對張角有什么好處么?”
那人已隱身于黑暗里,聞聲不由止步。
“利用本侯自然可以。”
徐奉冰冷的聲音直傳入耳——“本侯亦不過在利用你們。太平道想成事,最好與本座坦誠相待,否則——”
他的聲音冰冷:“本侯知道怎么毀了你們。”
“你不敢。”那人微微一笑,聲音卻更冷了幾分,“殺你,如殺犬耳。”
徐奉身為十常侍之一,在帝都之內囂張跋扈十幾年,豈能受次奇恥大辱,一只手重重拍在案幾上:“你找死!”
這次沒有回應,人已經消失。
看著地面上破碎的尸體,徐奉冷冷地哼了一聲,沖著外面怒吼:
“去查孫宇的下落!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本座不信他能瞞天過海!”
徐奉知道,整個朝堂都被太平道滲透了,至于滲透了多少,他只能推測。
他相信,真要死人,絕不會只死自己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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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子的心情似乎很好,在宣室殿里逗弄幼子劉協。
劍師王越侍立在一旁,望著眼前這對世間最尊貴的父子一同玩耍,嘴角也是不禁意泛起笑意。
天子,終究也是凡人。當年那個河間國的小小侯爵,如今雖已貴為大漢皇帝,終究還是有著自己割舍不斷的遺憾。
劉宏丟下把玩許久的圍棋子,望著小董侯劉協的眼睛,一閃一閃,明亮清澈。
他臉上帶著笑,眼神里流出濃濃父愛,輕輕托著小董侯的臉,仿佛托著世間最珍愛的東西。
“你看,協兒的眼睛,多像他母妃啊。”
一旁的王越愣住了,嘴角不經意的扯動,終究是沒有答話。
世間多少無奈,天子又有何異?
他似是自嘲,似是怨恨,眼神里輕芒一閃而過,悄然抬頭,望著大殿之外遠遠奔進來小黃門蹇碩的身形,眼角輕瞇,沖身邊的王越輕輕招了招手,后者會意,隨即上前躬身行禮,牽著小董侯的手退了下去。
“臣告退。”
“去罷,請太后好好照顧小董侯。”
天子揮了揮手,緩緩起身,一把將身邊的棋盤推開,大剌剌坐在胡床上。
天子出身北境,喜好胡床、胡椅、胡餅,朝堂之上做不了主,這宣室殿內還是可以的。
小董侯劉協身形向外,卻是念念不舍地回頭望了一眼自己的父親,又轉過頭來輕聲問道:“師傅,父皇連棋盤都推開了,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他生氣了?”
王越看著他,笑道:“怎么會?陛下最愛小董侯了。”
他再一抬頭,便和小黃門蹇碩打了一個照面。
蹇碩身材魁梧,面白無須,不像是個宦官,更像是個年少的將軍。
他身形驟停,在門口望了王越一眼,便沖劉協行了個禮。
兩人一左一右,在宣室殿門口互相致意,便已交錯。
天子劉宏望著遠處的蹇碩,臉上笑容漸漸散去,伸手招了招,蹇碩便退了靴子,一路趨行過來,直到天子近前。
“臣小黃門蹇碩,見過陛下。”
天子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勿弄這些虛的,說事。”
“諾。”
蹇碩直起了身,低聲道:“陛下,許劭見過孫原了,劉侍中顯得恭敬許多,不過據說孫使君和許劭不歡而散。”
“朕就說,朕看中的人如何能與許劭這等野人言歡?”
劉宏臉上一喜,顯然是開心了許多。
蹇碩又道:“昨夜,孫使君見過了云患修者,白馬寺那邊想著并無異常,夢緣塔上那女子也已離開了。”
劉宏沒有說話,蹇碩又道:“太尉楊公已知曉了南陽太守孫宇也在帝都,好像想同時約見許劭和孫宇。”
劉宏挑眉了:“老師是儒學出身,見許劭自是合理。他見孫宇做什么?他知道孫宇在南陽做的那些事了?”
蹇碩低了低身子,道:“臣很難查,不若陛下請楊公入宮來……”
話音未落便為被天子打斷:“那多無趣,老師為國為民,他總不會害朕。”
頓了頓,又問:“何進呢?他還是沒查到太平道的人?”
“臣估計快了,何進已經找到了東方寓,只怕近幾日之內就有動作。”
天子終是滿意點點頭,笑道:“朕折騰那么久,為他鋪路搭橋,這點本事也該有。”
蹇碩躊躇了一下,低聲道:“南陽太守孫宇入帝都第一件事便是去見了光祿勛張溫,陛下要不要敲打敲打?”
“不必了,由他們去了。”
天子長舒一口氣,“總歸按著朕的設計走下去便不算錯。”
蹇碩遲疑了一會,又道:“陛下,那魏郡太守孫原那邊,是不是多護著一些?畢竟眼下朝堂內外都盯著他。”
“護著他?朕拿什么護著他……”
天子往后一仰,倒在胡床上,蹇碩已看不出他臉上神情。
“朕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護不住,朕能護著誰?”
“朕還能護著誰?”
聲音越來越小,在空蕩的宣室殿里,僅有君臣二人的世界里,蹇碩也難聽清后面的聲音,見得天子再無聲息,聰明的小黃門躬身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