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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華錄

第五十章 長社

流華錄 清韻公子 6865 2025-06-06 16:49:40

  南陽郡治,宛城。

  十日前那場煉獄般的攻防戰留下的創傷,遠非短短十日能夠撫平。空氣中依舊彌漫著濃烈的焦糊味、血腥氣以及尸體腐爛后又被匆忙掩埋的土腥氣,幾種味道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屬于死亡與新生的獨特氣息。殘垣斷壁隨處可見,燒得焦黑的梁木斜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如同大地伸出的絕望枯指。街道上,幸存的百姓如同驚弓之鳥,眼神空洞麻木地在瓦礫堆中翻找著可能殘存的家當,或是默默搬運著清理出來的碎石爛瓦。孩童的啼哭和傷者的呻吟,是這片廢墟上最常聽見的聲音。

  都尉府這座曾經象征南陽郡武力的中樞,如今也只剩下一半勉強可用。正堂的屋頂塌了一角,陽光和塵埃一同傾瀉而下,照亮空氣中飛舞的浮塵。趙空一身青色長袍,端坐于主位。袍子洗得有些發白,邊角處甚至能看到幾處不易察覺的磨損和修補痕跡,與他此刻代行南陽郡軍事大權的身份形成微妙反差。連日來的殫精竭慮,讓他俊朗的臉上難掩疲憊,但那雙深邃的眼眸依舊銳利如鷹,沉靜地掃視著堂下。

  他的下首,坐著兩位舉足輕重的人物,左邊是天機神相許劭,右邊是南陽郡丞曹寅。曹寅臉色蠟黃,眼窩深陷,身上的官袍皺巴巴地沾著泥灰,顯然已經多日未曾安寢。面前案幾上堆滿了急需處理的卷宗:清點傷亡、安撫流民、修復城防、征集糧草……每一份都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

  堂內氣氛凝重。三人正低聲商議著如何安置城外涌入的數萬流民——這些大多是黃巾裹挾又被漢軍擊潰驅散的兗州、豫州百姓,或是家園被毀的南陽本地人。饑腸轆轆的他們聚集在殘破的城墻下,如同一片絕望的灰色海洋,隨時可能再次掀起驚濤駭浪。

  “當務之急,是開倉放糧,設粥棚賑濟。”曹寅的聲音沙啞而急切,“否則,恐再生民變,宛城經不起第二次……”

  “糧?”許劭微微搖頭,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郡倉在亂兵哄搶和張曼成撤退時的焚燒中,十去七八。城中世家大族雖有存糧,但……”他話未說完,意思卻已明了。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打破了堂內的商議。一名渾身浴血、甲胄破損不堪的信使,在蔡瑁和龐季的攙扶下,幾乎是踉蹌著沖入正堂。他手中緊緊攥著一卷染血的帛書,風塵仆仆的臉上滿是血污和汗漬,嘴唇干裂出血,眼神卻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急迫。

  “報——!八百里加急!兗州倉亭津戰報!”信使的聲音嘶啞欲裂,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撲通一聲單膝跪地,雙手將帛書高高舉過頭頂。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那卷染血的帛書上,一股不祥的預感籠罩心頭。趙空霍然起身,快步走下主位,一把接過帛書。入手沉重而粘膩,那暗紅色的印記分明是人血!他迅速展開,目光如電般掃過上面的文字。

  帛書是右中郎將朱儁以皇甫嵩名義發出的軍情急報。前半段字跡尚算工整,帶著勝利的振奮:“……我軍于倉亭津大破兗州賊酋卜巳、張伯、梁仲寧部,陣斬萬余,俘獲無算,賊眾潰散……”趙空的心稍稍提起,皇甫嵩果然不負名將之威。

  然而,后半段的字跡陡然變得潦草急促,力透帛背,仿佛書寫者心中的驚濤駭浪:“然!南陽蟻賊張曼成,率其主力步騎數萬,裹挾流民十萬計,星夜兼程,兵鋒直指我軍側后!前鋒已近百里!賊勢浩大,意圖合圍!我軍血戰方疲,箭矢將盡,無力同時應對兩路強敵,為保全軍計,萬不得已,已先行收兵,向長社方向轉進!望南陽速速整備,嚴防張曼成回竄或分兵襲擾!切切!”

  “嘶……”

  趙空捏著帛書的手指關節微微發白,青色的衣袖下,手臂肌肉繃緊。他本以為能等到孫宇(或許是負責聯絡或執行某項秘密任務的心腹)帶來其他方向的好消息,沒想到等來的卻是這樣一個局面。皇甫嵩的勝利是真實的,但這份勝利卻被張曼成的巨大陰影瞬間籠罩,變得苦澀而充滿變數。南陽,再次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心緒,將帛書遞給臉色慘白的曹寅和面色凝重的許劭。目光轉向堂外那片斷壁殘垣,以及更遠處隱約可見的、高門大戶連綿的屋脊。

  “曹郡丞,”趙空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沉穩,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冷冽,“春耕之事,刻不容緩。宛城周邊,凡無主之地,或戰歿者之田,立刻登記造冊,招募流民墾種,種子、耕牛由郡府設法籌措。至于那些……未曾受損的世家豪族,”他頓了頓,語氣中聽不出喜怒,“請郡丞親自去拜訪,曉以利害。告訴他們,皇甫中郎雖暫退,然張曼成未滅,流民如沸。若春耕有失,今秋顆粒無收,則流民必成新亂之源,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請他們務必派遣奴仆、佃戶,攜帶耕牛、農具,協助郡府,盡快恢復城外農事。”

  曹寅聞言,嘴角泛起一絲苦澀。他太清楚那些盤踞南陽百年乃至數百年的門閥豪強了。他們的塢堡高墻在這次動亂中大多得以保全,私兵部曲未損根本,囤積的糧食更是堆積如山。讓他們無償拿出人力和資源去耕種“公田”或流民的土地?談何容易!但趙空的話戳中了要害——沒有糧食,流民就是最大的火藥桶,到時候誰也跑不了。

  “下官……盡力而為。”曹寅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無奈。

  許劭的目光從趙空平靜的臉上掃過,又投向外面那片哀鴻遍野的廢墟,緩緩開口,聲音帶著洞悉世事的蒼涼:“趙都尉所言極是。春耕,乃一線生機。然,老夫觀此南陽氣象,世家如參天古木,根深蒂固,盤根錯節;流民如風中野草,命若浮萍,朝不保夕。古木可蔽日,亦可吸盡地力,使野草難生。此乃大漢沉疴,非南陽一地之疾也。”他的話,直指東漢末年土地兼并、豪強坐大這一根本性矛盾。

  趙空沉默。他何嘗不知?世家門閥,正是支撐著這個搖搖欲墜的大漢帝國的骨架,他們提供人才(孝廉)、錢糧、私兵,是地方統治的實際基石。但同時也是侵蝕帝國肌體的最大蛀蟲,他們兼并土地、隱匿人口、對抗中央政令,將無數自耕農逼為流民或依附于他們的佃戶、部曲,最終成為黃巾之亂的土壤。沒有他們的支持,他趙空連宛城都守不住,更遑論穩定局勢,防備隨時可能回師的張曼成。這就是一個無解的悖論,一個飲鴆止渴的困局。

  “根基也好,蛀蟲也罷,”趙空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殘破的廳堂中,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此時此刻,唯有先穩住這棵大樹,才能讓樹下的人,多喘一口氣,多種下一粒種子。至于這樹是生是死,是救是伐……”他按了按腰間的劍柄,冰冷的觸感透過青袍傳來,“那是日后之事。眼下,活著,把地種下去,才是第一要務。”

  他轉身,青色的背影在從屋頂破洞投下的光柱中顯得挺拔而孤寂,目光再次投向遠方,仿佛要穿透宛城的城墻,看到那百里之外正裹挾著滔天兇焰,不知何時會再次降臨的張曼成大軍,以及那些在血與火中掙扎求生的蕓蕓眾生。腳下的廢墟,手中的戰報,堂內外的困境,無不昭示著,在這東漢末世,生存本身,就是一場比戰場廝殺更為殘酷的戰爭。

  曹寅的手指捏緊那卷染血的帛書,目光在皇甫嵩急促潦草的字跡中游走,那行“望南陽速速整備,嚴防張曼成回竄或分兵襲擾”的字眼,如同冰冷的鐵錘,重重砸在他的心頭。

  當曹寅的目光停留在那句末尾時,一股莫名的壓力涌上心頭,面色瞬間蒼白,眼神中閃過一絲幾乎不可察覺的希冀。他抬頭,望向主位上的趙空,聲音中夾雜著不確定的試探:“按皇甫中郎的意思——”他抬起急報,指向那行字,目光緊盯著,“‘速速整備’……是否意味著我們必須派遣一支郡兵,前往長社方向,協助他們牽制張曼成,或者,至少穩固南陽的后方?”

  趙空的目光如刀鋒般銳利,掃過曹寅的指示,再次定格在那行字上。那句“嚴防張曼成回竄或分兵襲擾”如同一道隱形的枷鎖,鎖住了他的思緒。他緊鎖的眉頭似乎能擰出水來,心中的波瀾洶涌。皇甫嵩在這封急報中的話語中,隱藏著無盡的急切和無奈。作為一名有著多年戰場經驗的將軍,皇甫嵩深知,張曼成的回竄或分兵將會給漢軍帶來致命的威脅,而他所希望得到的支援,除了南陽的力量,恐怕再難尋求他所需要的幫助。

  趙空心中冷笑一聲,目光漸漸冷峻。“整備?”他低聲重復著這個字眼,沉吟片刻,才緩緩開口,“整備自身防務,本是理所應當。但皇甫嵩的意思,恐怕并不止于此。‘速速整備’四個字,簡直就是一份無言的請求,試圖讓南陽出兵支援。即便他不言明,但我明白其中的含義。”他說話的語氣中,不僅有著深深的無奈,還有一種壓抑到極致的憤懣。

  陽光透過都尉府塌陷的屋頂豁口,斜斜地潑灑進來,將堂內飛舞的塵埃染成一片凄厲的金紅。那塵埃,混著未曾散盡的焦糊與鐵銹腥氣,吸入肺腑,便如咽下了一把冰冷的沙礫。

  “他想讓我們分擔更多的壓力,”趙空的聲音不高,卻似金鐵摩擦,在空曠破敗的大堂內激起冰冷的回響,“不管是派一支偏師去撩撥張曼成的虎須,還是分兵去捅那黃巾賊的腚眼。”他青色的袍袖下,指節捏著那份染血的帛書,微微泛白,仿佛攥著的不是軍情,而是一塊燒紅的烙鐵。

  他的眼神,如深冬寒潭,倒映著破碎的瓦檐和昏黃的天空,愈發冷冽,淬著刀鋒般的譏誚:“這份命令,既是求援的哀告,又是指責的鞭子。怪我南陽未能替他皇甫嵩堵住南邊的窟窿?”他緩緩抬眼,目光如實質般掃過堂下眾人,最終定格在曹寅那張惶惑不安的臉上,“可我趙若淵,豈是那棋盤上任人驅策的卒子?這步棋,落子便是萬丈深淵!”

  曹寅的頭垂得更低了,幾乎要埋進那身沾滿泥灰的官袍里。他喉頭滾動,卻發不出像樣的聲音。南陽的千瘡百孔,豈是遠在長社、手握朝廷精銳的皇甫嵩所能體味的?過去的數月,如同煉獄的走馬燈。南陽郡,這本該拱衛京畿南翼的雄郡,武備松弛得如同朽木。郡武庫里的環首刀,刀身銹跡斑斑,木柄早已糟朽;皮甲蒙塵開裂,綴連的麻繩一扯即斷;庫中積壓的箭簇(參考出土的漢代鐵箭鏃,多為三棱或扁葉形),許多已銹蝕變形,箭頭與箭桿(多為竹或木)的連接處松脫不堪。此等武備,如何抵擋如狼似虎的黃巾?

  趙空,便是憑著一腔孤勇與鐵腕,在這片廢墟之上,硬生生“捏”出了一支隊伍。他收攏潰兵,那些僥幸從張曼成刀下逃生的郡卒,眼神里還殘留著驚魂未定;他吸納豪族部曲,那些依附于宛城龐、黃、蔡等大族的私兵,甲胄兵器稍好,卻各有其主,心思難齊;他甚至招募了流民中的亡命之徒和江湖游俠(如同出土漢簡《奏讞書》中記載的“閭里少年”、“惡少年”),這些人悍勇卻桀驁,腰間挎著形制各異的短刀匕首(如出土的漢代鐵匕首、環首短刀),眼神兇狠,只為一口飯吃或搏個前程。這支東拼西湊的隊伍,打著“保境安民”的旗號,骨子里卻是不折不扣的“私兵”!它像一件打滿補丁、勉強蔽體的破爛戰袍,如何能與皇甫嵩麾下那繡著玄鳥紋章、甲胄鮮明的北軍五校相提并論?

  趙空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支隊伍的脆弱。它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腳下是朝堂政敵虎視眈眈的目光。那些雒陽城里的袞袞諸公,正愁找不到他的把柄。“擅募私兵,圖謀不軌”——這八個字,足以將他趙空碾為齏粉,讓宛城再陷血海!而皇甫嵩這封染血的急報,無異于在這薄冰上又狠狠踏了一腳。

  十日的宛城血戰,耗盡了他最后一絲元氣。眼前仿佛又浮現那修羅景象:黃忠須發戟張,如怒目金剛,手中那張硬木柘木大弓弓弦哀鳴,一箭貫穿敵酋,自己左臂也被一支粗陋卻勢大力沉的黃巾箭矢、狠狠咬穿,深可見骨,鮮血浸透了半幅戰袍,猶自死戰不退;蔡瑁那支耗費重金打造、人馬皆披玄甲的親衛騎兵,在黃巾人海般的沖擊下,如同投入熔爐的精鐵,折損殆盡,蔡瑁本人華麗的魚鱗甲上多了幾道猙獰的斬痕,頭盔上的鹖尾翎羽折斷,狼狽不堪;就連悍勇如黃祖、桀驁如甘寧,此刻也只能拖著疲憊的身軀,黃祖的環首刀崩了口,甘寧腰間那柄形制奇特的吳鉤短刃(參考出土吳越地區青銅短劍)也沾滿了暗褐的血痂。將士們倚在斷壁殘垣下喘息,眼神空洞,連握緊兵器的力氣都快耗盡。

  趙空的目光,緩緩掃過這破敗的都尉府。腳下是夯土地面,因多次血戰浸染,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暗紅色,踩上去仿佛能滲出黏膩(如同考古發現的古代戰場遺址土壤分層)。一根巨大的梁柱被火燎得焦黑,斜斜支撐著搖搖欲墜的屋頂,上面還嵌著幾枚未曾拔出的箭簇,無聲訴說著十日的慘烈。透過墻壁巨大的裂縫,能看到外面宛城:坍塌的夯土城墻(參考漢長安城、洛陽城城墻遺址),缺口處用門板、車轅、甚至尸體勉強堵塞;街巷間,流民蜷縮在瓦礫旁,眼神麻木,如同待宰的羔羊。民心,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即便如此……”趙空心中冷笑,那冷笑如冰錐,刺破了他面上湖水般的平靜。他非迂腐之人,更非怯懦之輩。他通曉兵家詭道,深知亂世生存法則。只是此刻,他腳下是萬丈深淵,頭頂是催命符咒,一步踏錯,便是粉身碎骨,連帶這滿城生靈陪葬!他需要的不再是匹夫之勇,而是洞穿迷霧的智慧,是敢于向死而生的膽魄!

  募兵。

  這兩個字,并非驟然亮起的火把,而是沉入他紛亂心湖的一塊頑石,擊碎了猶豫的薄冰,卻也攪起了更深沉的寒流與潛藏的暗礁。

  募兵。這絕非權宜之計,是懸在萬丈深淵之上,一條細若游絲的生路。他的思緒溯流而上,停駐在光和元年(公元178年)那片遙遠的交趾烽煙。彼時,廟堂高懸,卻已中空,兵冊之上盡是虛名,政令出得雒陽,便如飄零落葉,無力墜地。正是朱儁,那位以治郡如烹小鮮而聞于天下的能吏,被倉促推上了交州刺史的危座。趙空仿佛能看見當年雒陽宮闕中的景象:銅燈搖曳,映著天子蒼白的面容和重臣們緊鎖的眉頭。朱儁其人,心如明鏡臺,深知朝廷已是空殼,遂伏闕上書,言辭懇切如金石墜地,又犀利如淬火之鋒——“臣請歸本郡,簡募家兵,得以便宜從事,必平南疆之亂!”

  朝廷在無兵可派的窘迫下,竟罕見地允了這近乎僭越之請。不僅允募兵,更賜下“便宜行事”之權柄!這四字,重逾千鈞。朱儁星夜南返會稽故郡,憑借其根植鄉梓的威望與雷霆手段,迅疾如風。他召集宗族子弟、蓄養多年的精悍門客,得兩千“家兵”。這些家兵,非尋常佃戶,甲胄雖舊,卻擦拭得锃亮,手中環首刀,刃口隱有寒光流轉,行走坐臥,自帶一股剽悍沉凝之氣,遠非尋常郡國兵卒可比。隨后,他又征發郡內丁壯,如臂使指,匯成五千之眾。沒有冗長的誓師,只有沉默的行軍,旌旗卷著南方的瘴氣,星夜南下,最終,以雷霆之勢,陣斬叛亂的蒼梧太守陳紹,平息了那場足以燎原的邊患。

  “便宜行事……”趙空在心中默念,舌尖仿佛嘗到了鐵銹與塵埃混雜的滋味。朱儁那打破陳規的先例,并非劃破夜幕的閃電,更像是穿透厚重云層的一線熹微天光,冰冷而真實地照亮了他腳下這條看似絕路的荊棘小徑。這先例,是帝國法理鐵幕上的一道細微裂痕,是絕境中唯一可供攀援的藤蔓。

  若非朱儁當年敢于以地方之力,募私兵,行國事,交趾早已糜爛不可收拾。而今日,席卷八州的黃巾之禍,其勢如滔天洪水,根源之一,不正是地方武備早已朽壞如枯木?張角振臂一呼,應者云集,那些銹蝕得幾乎無法拔出的環首刀、蟲蛀腐朽如敗絮的皮甲木甲、空曠得能聽見回聲的郡縣武庫……皆是帝國肌體上潰爛流膿的瘡口,無聲地宣告著秩序的崩塌。

  堂內昏暗,殘陽的余燼透過破損的窗欞,在布滿灰塵的地磚上投下幾道斜長的光影,映照著角落散落的斷簡殘牘和一只傾倒的、布滿銅綠的青銅酒樽。趙空的眼神,就在這片壓抑的昏暗中,悄然發生了變化。不再是湖水的冷冽,而是歷經千錘百煉后,淬去雜質,歸于極致的沉靜與鋒芒。那鋒芒并不外露,卻足以穿透一切虛妄。

  他緩緩松開緊握帛書的手指。那染血的絲帛,曾是朝廷威嚴的象征,此刻卻輕飄飄地落下,覆蓋在冰冷、布滿細小龜裂的地磚上。帛上的暗紅血跡,在昏光中如同一只詭異的眼,又似一份以血寫就、無聲降臨的戰書。他站直了身體,青色的舊官袍在穿過破窗的晚風中微微拂動,揚起細微的塵埃。身影在空曠破敗的大堂中顯得異常挺拔,也異常孤獨,仿佛一株立于荒原的孤松。

  朱儁當年所依仗的,是深耕地方數十載積攢的威望,是盤根錯節的宗族勢力,是蓄養多年的私兵門客。那兩千家兵,便是他敢于逆勢而行的底氣。正是這看似“僭越”的舉動,才得以星夜馳援,最終斬陳紹于陣前,挽狂瀾于既倒,避免了一場足以撕裂帝國南疆的浩劫。

  而今日的黃巾之亂,已非交趾一隅之禍。它如燎原之火,吞噬八州,其勢之洶涌,遠非當年可比。根源何在?正是地方武備的空虛與朽壞,使得叛軍如入無人之境,攻城掠地,幾無阻滯。這腐朽的根基,才是真正的催命符。

  趙空的目光,平靜地掠過堂內那些象征著衰敗的細節——剝落的漆案、斷裂的簡牘、墻角蛛網纏繞的、早已銹死的武庫鐵戟。他開口,聲音低沉而平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重量,如同巨石投入深潭:

  “募兵,非不能為。”

  他頓了頓,視線仿佛穿透了破敗的墻壁,看到了外面同樣瘡痍的宛城,看到了更遠處烽煙四起的大地。

  “正因郡國武備形同虛設,倉廩空虛,甲兵朽鈍,才令黃巾妖賊有機可乘,如蝗過境,八州糜爛,幾無完土。此戰之后,無論廟堂之上如何清算,地方武備,非重振不可。”

  他的語氣愈發沉凝,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冷酷:

  “否則,今日張角雖平,明日李角、王角……如野草滋生,斬之不盡。到那時,這大漢疆域,何處不為賊窟?”

  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窗外。殘陽如血,涂抹在宛城斷壁殘垣之上,幾只昏鴉在焦黑的梁木間聒噪盤旋。之前的躊躇、權衡、恐懼,此刻已被一種近乎冰冷的決絕所取代。那是一種看清了深淵,卻依然選擇向前的平靜。破釜沉舟,不外如是。

  “德圭,”他回頭,目光鎖定旁邊依舊面色蒼白的蔡瑁,語氣深沉,“你即刻草擬一道奏章。”

  “其一,以南陽都尉趙空之名,奏上朝廷。奏章中要明言:南陽受張曼成賊寇之禍,郡兵盡歿,太守英勇殉國,城池殘破,百姓涂炭。賊酋張曼成主力未滅,流竄在外,竟有四方匪賊與流民蜂擁而至,宛城危若累卵。為保境安民,拱衛京洛南翼,臣趙空斗膽,懇請陛下恩準,援引光和元年朱儁平交趾之例,準許臣‘便宜行事’,于南陽郡內急招義勇,整飭武備,以御強敵!言辭務必懇切,詳細陳述南陽慘狀及募兵之緊迫,強調只為守土,絕無二心!”

  “其二,”趙空頓了頓,眼中掠過一絲更加深邃的光芒,“以你個人或你父親蔡公的名義,草擬一封書信,八百里加急,直送雒陽光祿勛張溫公府!”他語氣深沉,特意強調了蔡瑁與張溫之間的親戚關系,蔡瑁的姑母正是張溫之妻,背后深厚的政治關系立刻在趙空的心中構建起一張精密的網。

  “信中需委婉陳情:南陽百廢待興,趙都尉為守土安民,迫于形勢不得已欲行募兵,實乃情勢所逼,非為自重。此舉雖有違常制,然效朱儁之例,只為解急,絕無私心。懇請張公念在南陽百姓苦難,念在鄉梓之情,亦念朝堂大局(若皇甫嵩主力后方不穩,局勢將危),必當在朝堂之上替為斡旋,促成此事!切記,言辭要恭敬……”

  趙空深知,這一步棋若不走,南陽將無力自保,然而走了此棋,則陷入萬丈深淵。朝堂風云變幻,黨爭暗涌,宦官、外戚與清流相互傾軋。趙空雖掌權南陽,但非世家出身,行使太守之權,早已惹來不少眼紅。若貿然大規模募兵,定會被政敵以“圖謀不軌”、“私興兵戈”之罪名攻訐,到頭來,不但募兵無望,自己也必將淪為祭旗之人。

  “朝中有人,好辦事。”趙空心中默念。正因如此,他需要張溫這棵大樹,需要荊州蔡家乃至荊襄士族的庇護與支持。讓張溫在朝堂之上為他辯護,遠比他自己上百道奏章更具分量。此乃一場精妙的交易,趙空守護南陽,捍衛南方,而蔡家、張家則為他提供政治庇護與話語權。這便是他在這亂世棋局中的一道必下之棋,萬一踏錯,便是萬劫不復。

  蔡瑁眼中精光一閃,瞬間明了趙空的心思,心中波瀾不驚,面色恢復了幾分血色,鄭重抱拳:“都尉深謀遠慮,瑁自知輕重,奏章與家書,瑁定親自草擬,措辭得當,八百里加急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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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內那孤松般的身影所下的決斷,并未能即刻驅散長社城外的沉沉陰霾。

  長社城西南五十里,潁水之畔一處緩坡高地,張曼成的南陽黃巾軍大營如一片巨大的、污濁的瘡疤,覆蓋了原本青綠的田野。此處,正是數月前潁川黃巾大破右中郎將朱儁本陣的舊地。殘破的漢軍旌旗碎片,半掩在泥濘中,早已被踐踏得與泥土同色,偶爾露出一角褪色的赤黃,訴說著那場慘敗。如今,波才統領的潁川黃巾主力,號稱十萬之眾,再次卷土重來,黑壓壓的人潮如同蟻聚,將長社城西、南兩面圍得水泄不通。更遠處東北三十里,兗州黃巾渠帥卜巳的大纛也在煙塵中若隱若現,麾下兵馬雖略遜于波才,卻也足以阻斷北面通路。三股洶涌的濁流,竟對屯駐長社的漢軍主力,形成了三面合圍之勢。

  長社城本身,已成孤島。朱儁的右中郎將營,經歷前番挫敗,元氣未復,為扼守這溝通雒陽東南的最后一道屏障,不得不與皇甫嵩的左中郎將營互為犄角,背靠背拱衛著這座殘破的城池。城內守御重任,落在了汝南太守趙謙肩上。城墻上,隨處可見臨時修補的痕跡,新夯的黃土與舊有的青磚駁雜相間,垛口處殘留著暗褐色的噴濺狀污跡,那是上一輪攻防留下的血證。守城士卒倚著冰冷的雉堞,望著城外無邊無際的黃巾營火,眼神疲憊而麻木,手中緊握的矛桿,已被汗水浸得發亮,矛頭在夕陽下反射著微弱而冰冷的光。

  豫州、兗州腹心膏腴之地,泰半已陷于黃巾之手。陳留、汝南的官倉,此刻正成為滋養叛軍的糧庫。繳獲的漢軍制式環首刀、數量龐大的粟米,甚至還有未曾銷毀的郡縣文書木牘被隨意丟棄在黃巾營中,成了引火之物。與之相比,困守長社的皇甫嵩與朱儁,輜重轉運之路被重重截斷,軍糧日蹙,士卒面有菜色。營中灶火漸稀,空氣中彌漫著稀粥與草藥混合的寡淡氣味,與城外飄來的、裹挾著焚燒秸稈和劣質油脂的刺鼻煙氣,形成了絕望的對比。

  然而,朱儁并非全然孤立。東南方向,一縷微弱卻堅韌的生機,正穿透這厚重的包圍網。

  揚州六郡的黃巾之亂,在極短時間內被各郡太守以雷霆手段平定。戰事甫歇,來自揚州的援兵便奉朝廷嚴令,火速馳援中原戰場。其中最為精銳者,莫過于以悍勇聞名的丹陽兵。引領這支勁卒的,正是朱儁昔日在吳郡為官時便悉心栽培的得意門生——孫堅,孫文臺。

  丹陽兵甫至長社外圍,便如一股清冽的激流注入一潭死水。他們甲胄雖非嶄新,卻保養得宜,皮甲片用生漆反復涂刷,呈現出深沉的暗褐色,鐵片鑲嵌處打磨得锃亮,腰間懸掛的環首刀刀鞘樸素,柄纏麻繩,透著一股久經沙場的實用與沉凝。行軍扎營,迅捷有序,沉默中自有一股剽悍之氣,與長社守軍那揮之不去的疲憊頹喪截然不同。

  當孫堅風塵仆仆,一身征塵地踏入朱儁那同樣簡樸、甚至帶著幾分破敗的中軍大帳時,師生重逢,本該有的欣喜,卻被帳外那如同實質般壓迫而來的三面敵營沖得蕩然無存。帳內光線昏暗,只有一盞青銅雁魚燈在案幾上跳躍著豆大的火苗,映照著朱儁清癯而刻滿風霜的臉龐。他望著眼前這個英氣勃發、目光如炬的學生,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那絲笑意尚未成形,便已被更深沉的凝重所取代。他伸出枯瘦的手,重重按在孫堅的肩甲上,冰冷的鐵片觸感透過掌心傳來。

  “文臺……來了便好。”朱儁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和巨大的壓力,每一個字都像在砂紙上磨過,“只是這局面……你也看見了。”他另一只手指向帳外,動作緩慢而沉重,仿佛那無形的壓力已具象為千鈞重擔。

  恰在此時,帳外傳來一陣急促卻并不慌亂的腳步聲,一名斥候單膝跪地,聲音帶著壓抑的喘息:“報!西南張曼成部,前營異動,似有拔營進逼之象!”

  帳內空氣瞬間凝固。那份本就稀薄的師生重逢之情,徹底被前線驟然升級的軍情碾碎。無形的壓力仿佛化為實質,擠壓著每一個人的胸腔。

  孫堅猛地抬頭,目光如兩道冷電,穿透昏暗的帳幕,直射向西南方向,仿佛要洞穿那重重營壘。他抱拳的手骨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恩師!堅請為先鋒!丹陽子弟,愿挫其鋒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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