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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華錄

第五十二章 勝負當(dāng)易手

流華錄 清韻公子 4175 2025-06-08 23:27:42

  風(fēng)塵卷地,馬蹄如雷。

  六月流火,灼烤著豫州大地。一騎絕塵,踏碎官道煙塵,鬃毛濕漉如血洗,蹄鐵烙下滾燙的印記。波才倉皇后撤的軍情,似一道裂空霹靂,狠狠砸進了宛城與陽翟的軍營。

  潁川陽翟,左中郎將行轅。

  大帳內(nèi),沉檀的余燼在青銅獸爐中奄奄一息,空氣凝滯如鉛?;矢︶远俗负?,身形如山岳峙淵,不動分毫。他剛將一卷來自北線、猶帶風(fēng)塵與血氣的密函置于案上,那是盧植的手書,字字如刀,刻畫出河北那場牽動天下氣運的慘烈角力。墨跡未干,帳簾忽被勁風(fēng)掀起,斥候裹挾著滾燙的沙塵與更滾燙的軍情撲入:“報!賊酋波才,拔營后撤!”

  軍報呈至案前,皇甫嵩面上無波,唯那雙閱盡烽煙、深不見底的眸子,驟然間似有寒星一閃,銳利得能刺穿帳中昏暗。那并非狂喜,而是猛獸嗅到獵物蹤跡時,精光內(nèi)蘊的剎那鎖定。他緩緩起身,甲葉摩擦之聲低沉如龍吟,踱步至懸掛的巨幅山河輿圖前。那輿圖以丹砂墨線勾勒九州,此刻潁川、長社一帶,已被反復(fù)摩挲得色澤深黯。

  指尖,帶著常年握刀留下的厚繭,沉穩(wěn)地劃過波才退卻的路徑——并非雜亂潰逃,而是沿著潁水支流,向長社、許昌方向收縮。他的指尖沉穩(wěn)如撫過相伴半生的劍脊,感受著那無形軌跡下潛藏的兇險與殺機?!皞髁?,”聲音不高,卻似一口千年沉鐘驟然敲響,無形的音波瞬間壓得帳內(nèi)空氣凝滯,連燭火都為之屏息,“升帳!”

  帳下親衛(wèi)聞聲,如標(biāo)槍般挺立,轟然應(yīng)諾,轉(zhuǎn)身疾出。那“升帳”二字,便是點燃這龐大戰(zhàn)爭機器的第一?;鹦?。

  “賊退,非潰,乃蓄勢。”皇甫嵩的目光依舊鎖在輿圖上,聲音清晰地傳入帳中每一位聞訊趕來的將領(lǐng)耳中,字字千鈞,砸在心頭?!安ú沤器?,以退為進,欲引我冒進,伺機反噬。我軍當(dāng)結(jié)堂堂之陣,如砥柱中流,步步為營,碾碎此獠!”每一個字都帶著鐵與血的分量,不容置疑,不容輕慢。這不是建議,是鐵律,是即將傾瀉而下的鋼鐵洪流的序章。

  帥令既出,陽翟大營這座沉睡的鋼鐵巨獸轟然蘇醒。嗚咽的號角聲撕裂了六月沉悶窒息的暑氣,一聲接一聲,穿透營壘,回蕩在四野焦渴的土地上,宣告著新一輪殺戮的開啟。隨之而起的是兵甲鏗鏘的轟鳴,萬千甲片摩擦碰撞,匯成一片肅殺磅礴的金屬潮音,由疏至密,由遠及近,最終化為席卷整個營盤的澎湃怒濤。轅門洞開,令騎如離弦之箭,背負著墨跡淋漓的軍令,馳向各營。旌旗獵獵,刀槍如林,無數(shù)雙被戰(zhàn)火淬煉過的眼睛,望向中軍大纛的方向,殺意與決心在沉默中沸騰。這座大營,頃刻間化作一座精密、冰冷、只為碾碎敵人而存在的殺伐之器,只待那執(zhí)掌樞機的手指,落下致命一擊。

  俯瞰這萬里烽煙的中原戰(zhàn)局,那看似稍縱即逝的“大好”平衡,實則是用無數(shù)無名骸骨與未冷熱血,一層層、一片片艱難堆砌而成。

  目光越過巍巍太行,投向那被血色浸透的河北大地。大賢良師張角,這位掀起滔天巨浪的太平道魁首,親率數(shù)十萬黃巾主力,裹挾著焚城滅國的符水妖氛與燎原怒火,如一條被徹底激怒的九天真龍,挾天地之威,欲將漢室江山撕成碎片。其勢之狂,其焰之烈,足以令山河失色。然,在巨鹿、廣宗那犬牙交錯的險要之地,一道看似單薄卻堅韌如亙古磐石的身影,硬生生將這滔天狂瀾死死釘住!北中郎將盧植,這位通曉經(jīng)義更諳兵機的儒將,深知張角妖兵銳氣正盛,避其鋒芒,不求一役定乾坤的虛名。他深溝高壘,依山傍水,將麾下有限的百戰(zhàn)精兵化作一道道血肉長城,扼守咽喉要隘。任憑張角符水漫卷,人潮如蟻附般晝夜猛攻,盧植自巋然不動。他那沉穩(wěn)的帥旗,便是河北大地上一根定海神針,任憑怒濤拍擊,我自砥柱中流!正是這道以血肉和意志鑄就的“鐵閘”,死死鎖住了張角這條最兇猛的怒龍,使其滔天之力無法傾瀉南下。若無此閘,整個中原腹地,早已是黃巾符水漫灌的澤國!

  正是盧植在河北以身為盾,硬撼張角主力,才為中原腹地的皇甫嵩與右中郎將朱儁,撐開了一片彌足珍貴的騰挪周旋之天地。兩位帝國柱石,得以從倉促應(yīng)戰(zhàn)的被動中喘息過來,從容調(diào)度,將帝國在中原尚存的精銳力量,編織成一張無形而致命的“天羅地網(wǎng)”。他們的目標(biāo),便是絞殺豫州黃巾最兇戾的兩股主力——波才與卜巳?;矢︶宰?zhèn)潁川,如獵鷹般緊盯波才動向;朱儁則游弋策應(yīng),或截斷糧道,或襲擾側(cè)翼。一張巨大的死亡之網(wǎng),正在潁川大地上悄然收緊。

  視線南移,那富庶的南陽盆地,此刻亦化作戰(zhàn)血修羅場。自號“神上使”的張曼成,數(shù)月來驅(qū)策著數(shù)萬被狂熱信仰裹挾的信徒,以符水為引,以黃天為號,如決堤的渾濁狂潮,一波接一波,瘋狂沖擊著千年雄城宛城的堅壁。每一次沖擊,都伴隨著震天的嘶吼、飛濺的血肉和燃燒的云梯。然而,南陽太守孫宇與都尉趙空,一儒一武,配合無間。孫宇撫民守城,調(diào)度糧秣,穩(wěn)如磐石;趙空則如出鞘利刃,每每在黃巾力竭之際,率敢死之士突出城門,予敵迎頭痛擊。數(shù)月鏖戰(zhàn),宛城堅壁之下,黃巾伏尸累累,攻勢一次比一次疲軟。張曼成的鋒芒,在這座鐵壁合擊的堅城面前,已被硬生生撞得頭破血流,那狂熱的“神上使”光環(huán),在現(xiàn)實的鐵與血面前,寸寸崩折。城下累累白骨,無聲訴說著攻守雙方的慘烈與絕望。

  三處烽火,三處棋局,彼此牽制,此消彼長。每一處微小的優(yōu)勢,都浸透著無數(shù)將士的鮮血與生命;每一刻的“平衡”,都脆弱得如同懸于發(fā)絲。正是這三處戰(zhàn)場無數(shù)將士以尸山血海鋪路,以不屈意志為薪,才在帝國傾頹的危局中,勉強織就了眼前這看似“大好”實則遍布裂痕的殘局。這非是凱歌高奏的盛世,而是尸骸枕藉間,爭得的一口帶著濃重血腥味的喘息之機。這喘息短暫而珍貴,能否化為致命一擊的力量,系于中軍帳內(nèi)那位如山名將的指尖,系于這陽翟大營中每一柄即將飲血的刀鋒。

  中原戰(zhàn)局,這稍縱即逝的微妙平衡,是無數(shù)血骨堆砌而成。遠在河北,大賢良師張角親率的黃巾主力,如怒龍狂濤,挾裹著焚天滅地的符水妖氛,卻被北中郎將盧植以鐵壁深壘,死死釘在巨鹿、廣宗一線。盧植不求速勝,只如磐石砥柱,深溝高壘,扼守險隘,硬生生將張角這滔天巨浪阻隔于河北。

  正是這道鐵閘,為中原腹地的皇甫嵩與右中郎將朱儁撐開了一片騰挪周旋的天地,得以從容布下天羅地網(wǎng),合圍絞殺波才、卜巳這兩股豫州最兇戾的黃巾主力。

  荊州南陽,自號“神上使”的張曼成,數(shù)月驅(qū)策數(shù)萬之眾,符水漫卷,如狂潮般沖擊宛城堅壁,卻在南陽太守孫宇與都尉趙空的鐵壁合擊下,撞得頭破血流,鋒芒盡折,徒留城下累累白骨。

  河北砥柱,中原合圍,南陽鐵壁——三處烽煙,此消彼長,終是織就了眼前這看似“大好”的殘局,一個用尸山血海和堅韌意志換來的喘息之機。

  南陽太守孫宇、南陽都尉趙空的聯(lián)袂奏報遞到帝都大將軍府時,右中郎將朱儁的捷報、左中郎將皇甫嵩和汝南太守趙謙的捷報、魏郡太守孫原的戰(zhàn)報同時抵達帝都,加上之前揚州平定境內(nèi)黃巾軍的捷報,一時間,來自帝國四面烽煙之地的報捷文書,如久旱甘霖,瞬間沖散了數(shù)月來因黃巾蜂起而籠罩在帝都上空的沉沉死氣與驚惶。朝堂之上,袞袞諸公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松弛,劫后余生的狂喜與虛脫般的慶幸交織彌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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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都雒陽,大將軍府。

  沉重的烏木大門被急促的叩擊聲撞響。門房剛拉開一條縫隙,一股混雜著汗味、血腥氣和驛馬特有膻臊的風(fēng)塵氣便撲面而來。一名驛卒,滿面塵灰,嘴唇干裂,眼窩深陷,幾乎是從馬背上滾落下來,雙手死死護著一個沾滿泥污、封著火漆的皮筒,嘶聲喊道:“八百里加急!南陽大捷!孫太守、趙都尉聯(lián)名奏報!”他聲音嘶啞,卻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幾乎就在同時,馬蹄聲如疾風(fēng)驟雨般從不同方向匯聚而來!

  “潁川大捷!右中郎將朱儁將軍破賊!”

  “汝南大捷!左中郎將皇甫將軍、趙太守聯(lián)名奏捷!”

  “魏郡戰(zhàn)報!孫原太守助盧中郎穩(wěn)固防線,斬獲頗豐!”

  “揚州捷報!境內(nèi)黃巾余孽已平!”

  一時間,大將軍府門前,捷報如潮!那一道道沾染著帝國四方風(fēng)塵血火的文書,仿佛撞開了一道無形的閘門。數(shù)月來,因黃巾蜂起而籠罩在帝都雒陽上空的沉沉死氣與驚惶,如同被這突如其來的洪流瞬間沖垮、滌蕩一空!

  消息如野火燎原,頃刻間傳遍宮闕。朝堂之上,那根根緊繃如弓弦的神經(jīng),驟然松弛。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烈酒,沖上袞袞諸公的頭顱,帶來一陣眩暈般的虛脫與慶幸。

  “天佑大漢!此誠中興之兆!”大將軍何進身著華服,立于殿前,滿面紅光,聲如洪鐘,撫掌大笑,聲震梁宇。他環(huán)視群臣,志得意滿。

  司徒袁隗捻著保養(yǎng)得宜的胡須,笑容矜持而深邃,微微頷首:“此皆賴天子洪福,將士用命。張角妖氛,指日可平矣?!彼Z速平緩,卻字字敲在眾人心坎。

  太尉楊賜須發(fā)皆白,老成持重,雖也面露欣慰,但眼底深處仍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只是此刻被滿殿的喜氣淹沒。

  衛(wèi)尉劉虞、光祿勛張溫、執(zhí)金吾袁滂、廷尉崔烈等重臣,紛紛出列,揖讓之間,頌圣之聲不絕于耳,人人臉上都洋溢著久違的輕松與紅光。

  麒麟殿內(nèi),金碧輝煌。天子(靈帝劉宏)高踞龍座,面有得色。內(nèi)侍尖細的聲音宣布賜宴。頃刻間,鐘磬齊鳴,編鐘奏響莊嚴雅樂。珍饈美饌流水般奉上,金樽玉液映照著搖曳的燭光。身著輕紗的宮娥如穿花蝴蝶,舞姿曼妙。殿內(nèi)暖香浮動,酒氣氤氳,觥籌交錯,頌揚之聲此起彼伏,一片虛幻的升平氣象。

  這喧囂的喜氣,是真實的慰藉,卻也在無形中,將殿外那依舊在黃巾烽火中呻吟顫抖的萬里山河,暫時隔絕在宮墻之外。那來之不易的喘息之機,在這片喧騰的頌圣聲中,似乎也變得無限漫長起來。

  唯有那些真正經(jīng)歷過沙場烽煙的將領(lǐng)奏報上,那無法洗去的、深入紙張紋理的暗紅血漬,無聲地訴說著這“大好局面”背后,那以尸山血海和堅韌意志鋪就的慘烈底色。

  三公之首的太尉楊賜、司徒袁隗,權(quán)傾朝野的大將軍何進,并衛(wèi)尉劉虞、光祿勛張溫、執(zhí)金吾袁滂、廷尉崔烈等一干重臣,眉宇間難得地舒展。聯(lián)袂呈上的賀表,辭藻華美,極盡頌圣感恩之能事,將這“中興之象”歸于天子洪福。

  未央宮深處,麒麟殿的琉璃瓦在早春微寒的日頭下,流淌著一層近乎虛幻的金輝。

  那殿脊上昂首向天的青銅麒麟瑞獸,爪牙猙獰,雙目鑲嵌的琉璃珠空洞地映照著宮闕飛檐,仿佛也嗅到了空氣中那絲被刻意壓制的血腥與焦土氣息。然殿內(nèi),卻是另一番天地。

  “天佑大漢!此誠中興之兆!”

  一聲洪鐘般的朗笑,如同平地炸響的春雷,震得殿梁上積年的微塵簌簌而下。說話之人,正是大將軍何進。他身著一襲玄色深衣,以繁復(fù)的赤金線繡出云氣夔龍,寬大的袍袖垂落,腰間束以鑲玉鎏金帶鉤,懸著象征大將軍無上權(quán)柄的龜鈕金印。他立于丹墀之下,滿面紅光,雄壯的身軀仿佛一座移動的肉山,顧盼自雄。那雙因酒氣與亢奮而布滿血絲的環(huán)眼,掃過殿中濟濟一堂的紫綬金章,志得意滿之色幾乎要溢出來。他撫掌大笑,每一擊都沉重有力,回蕩在雕梁畫棟之間,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仿佛要將這殿宇的富麗堂皇都踏在腳下,昭示他何氏一門,此刻已攀至權(quán)力巔峰。

  “此皆賴天子洪福,將士用命。張角妖氛,指日可平矣?!?p>  一個清越而沉穩(wěn)的聲音響起,如同玉磬輕敲,恰到好處地中和了何進的粗豪。說話的正是司徒袁隗。他端坐于三公之席,一身月白縑帛深衣,纖塵不染,只在領(lǐng)口袖緣綴以極細的銀線回紋。保養(yǎng)得宜的長須修剪得一絲不茍,此刻正被他那保養(yǎng)得如同女子般白皙的指尖輕輕捻著。

  他嘴角噙著一絲矜持而深邃的笑意,微微頷首,語速平緩,字字清晰,卻仿佛蘊含著千鈞之力,每一個音節(jié)落下,都敲在殿內(nèi)諸公卿的心坎上。那眼神深處,是四世三公累世簪纓沉淀下的從容與算計,仿佛殿外山河破碎,皆在他掌中棋局之內(nèi)。

  太尉楊賜,須發(fā)皆如霜雪,老邁的身軀裹在厚重的玄端朝服里,象征著帝國最高的軍事權(quán)威。他亦面露欣慰之色,隨著眾人微微頷首。然而,那渾濁的老眼深處,一絲如冬日寒潭般不易察覺的憂慮,卻始終未曾消散。他歷經(jīng)二朝,宦海沉浮數(shù)十載,深知這煌煌大漢的根基早已被蛀空。眼前這滿殿熏人的喜氣、震耳的頌聲,如同烈酒,醉得了人一時,卻澆不滅那燎原的星火。只是這憂慮,在滿殿近乎狂熱的升騰氣象中,如同投入沸湯的冰粒,瞬間便被淹沒無蹤。

  衛(wèi)尉劉虞,面容方正,帶著北地邊郡特有的剛毅與風(fēng)霜之色,此刻也難得地舒展了眉頭;光祿勛張溫,儒雅中透著精悍,揖讓間氣度雍容;執(zhí)金吾袁滂,目光銳利如鷹隼,巡視宮禁的威嚴此刻化作對天子的恭謹;廷尉崔烈,執(zhí)掌刑律的肅殺之氣,亦被眼前盛景柔化……諸多重臣紛紛出列,紫綬青綬交相輝映,玉笏高舉,揖讓唱喏。頌圣之聲如同精心排演過的樂章,一浪高過一浪,將“天子圣明”、“神武天威”、“妖氛蕩滌”的詞句編織成一張華麗而虛幻的錦緞。人人臉上都洋溢著一種久旱逢甘霖般的、不真實的輕松與紅光,仿佛那肆虐八州的黃巾烈焰,真的已被這麒麟殿內(nèi)的煌煌氣象所懾服。

  高踞于九重丹陛之上的龍座,以整塊金絲楠木雕琢,蟠龍纏繞,威嚴厚重。當(dāng)今天子,靈帝劉宏,斜倚在明黃色的錦緞靠墊上。他面色帶著一種縱欲過度的蒼白浮腫,但此刻卻被興奮染上了病態(tài)的潮紅,眼中閃爍著貪婪與得意交織的光芒,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無數(shù)平叛繳獲的金銀財帛滾滾而來。他嘴角咧開,露出被丹藥侵蝕而略顯發(fā)黑的牙齒。

  “陛下有旨——賜酺!”

  內(nèi)侍尖細高亢的嗓音,如同鋒利的指甲劃過琉璃,刺破了短暫的頌聲間隙。頃刻間,早已侍立殿角的龐大樂班奏響了莊嚴而宏大的雅樂。編鐘渾厚悠遠,石磬清越空靈,排簫嗚咽,筑瑟和鳴,聲浪匯成一股洪流,沖擊著殿宇的每一個角落,宣告著這“中興”盛宴的開啟。

  珍饈美饌?cè)缌魉阌缮碇嗌钜隆⒌兔柬樐康幕抡叻钌?。青銅方鼎中燉煮著肥美的鹿脯熊蹯,漆木高足盤里盛滿南海的奇珍異果,烤炙得金黃酥脆的羔羊散發(fā)著誘人的油脂香氣。金樽玉爵,盛滿了西域進貢的葡萄美酒和宮中秘釀的瓊漿玉液,在無數(shù)搖曳的燭火映照下,蕩漾著迷離而醉人的光暈。

  絲竹之聲悄然一變,轉(zhuǎn)為靡靡之音。數(shù)十名身著輕薄鮫綃紗的宮娥,如彩蝶穿花般飄然入殿。她們云鬢高聳,步搖輕顫,裸露的皓腕與纖足在紗衣下若隱若現(xiàn)。水袖如云,長裾似水,腰肢款擺間,舞姿曼妙輕盈,媚眼流波,將殿內(nèi)本就氤氳的酒氣與暖香攪動得更加曖昧粘稠。

  殿內(nèi),暖香浮動,酒氣蒸騰,觥籌交錯。金杯碰撞的清脆聲響、公卿們刻意拔高的談笑聲、對天子的阿諛奉承之詞此起彼伏,交織成一片震耳欲聾卻又虛幻無比的“升平”氣象。那喧囂的喜氣,濃烈得如同實質(zhì),彌漫在殿宇的每一寸空間,包裹著每一個人。它像一劑強力的麻沸散,麻痹著神經(jīng),帶來短暫的、近乎真實的慰藉與迷醉。

  然而,這層厚厚的、用權(quán)力與財富編織的錦繡帷幕,也在無形中,將那依舊在黃巾烽火中痛苦呻吟、顫抖痙攣的萬里山河,嚴嚴實實地隔絕在高聳的宮墻之外。那用無數(shù)將士血肉和百姓尸骸換來的、如同風(fēng)中殘燭般搖曳的喘息之機,在這片喧騰鼎沸的頌圣聲浪中,被無限地拉長、稀釋,仿佛真的凝固成了永恒祥瑞。

  唯有那些被內(nèi)侍匆匆收走、堆疊在角落的奏報匣中,幾份來自真正沙場將領(lǐng)的軍情密報,其上干涸發(fā)黑、深深浸入竹簡紋理的暗紅血漬,如同點點殘梅,無聲地訴說著這“大好局面”背后,那由尸山血海和無盡堅韌意志鋪就的、令人窒息的慘烈底色。它們的存在,與殿內(nèi)金碧輝煌、暖香氤氳的景象格格不入,卻又如此真實,如同麒麟殿外呼嘯而過的、帶著焦土氣息的冷風(fēng),提醒著這盛世華宴之下,那搖搖欲墜的深淵。

  麒麟殿的暖香在金獸爐中繚繞,劉宏斜倚龍座,指尖漫不經(jīng)心摩挲著玉圭的螭紋。丹墀之下,三公九卿的頌圣聲浪如同編鐘的余韻,在他耳中卻剝裂出另一重真相——

  司徒袁隗捻須含笑,四世三公的雍容下藏著潁川袁氏盤根錯節(jié)的脈絡(luò)。此人是他親手用“禮錢”喂飽的鷹犬,五百萬錢換來的司徒之位59,此刻那矜持的頷首不過是向龍座繳納的利錢。

  大將軍何進聲如洪鐘,玄衣赤繡的肉山幾乎要壓垮殿柱。劉宏眼底掠過一絲譏誚。屠戶出身的莽夫,真當(dāng)憑妹妹的裙帶就能坐穩(wěn)權(quán)柄?西園那八千新募的銳卒,刀刃可正渴望著何氏的血。

  太尉楊賜的憂色在滿面紅光中若隱若現(xiàn)。老狐貍……劉宏暗嗤。楊氏與袁氏在尚書臺的黨爭早被他化作牽狗的繩索,今文經(jīng)學(xué)與古文經(jīng)學(xué)的罵戰(zhàn),不過是替他焚燒政敵的柴薪。

  他的目光掃過崔烈低垂的冠冕。銅臭?呵……這滿殿朱紫,誰袖中沒有沾著西園金庫的塵灰?連段熲這般尸山血海里殺出的名將,不也向宦官屈膝獻金?天子要的從來不是清名,而是這群鬣狗永遠記得——他們的獠牙,是朕親手鑲上的25。

  暖香忽被一縷記憶沖散。劉宏想起月前白馬寺的密報:孫原又在夤夜登臨夢緣塔。那青年總愛在宵禁時潛行于雒陽的暗影,像一柄未出鞘的薄刃。

  “孫卿……”劉宏在心底喚著,唇邊浮起近乎溫情的弧度。

  他記得自己如何將這名寒門子弟從魏郡的泥淖中拔出,擢為疆臣。朝野嘩然?正好!他要的就是這群門閥看見——皇權(quán)能捧起比閥閱更鋒利的刀。

  孫原飲的茶也與眾不同。紫夜炒制的清茶,不加鹽酪香料,沸水一沖便綻出碧色,如同那人看似散淡實則淬煉的筋骨。劉宏甚至命尚方監(jiān)暗中仿制,可煮出的茶湯始終少一分清冽。

  白馬寺的梵鐘在回憶里蕩開。安世高的禪法,支婁迦讖的般若經(jīng)……孫原追問僧偈時緊鎖的眉頭下,究竟在追索什么?佛塔藏經(jīng)閣的陰影里,是否正醞釀著斬向宦官或門閥的秘謀?

  群臣的抽氣聲取悅了他。看啊,這就是朕的疆臣!劉備在涼州架起的州學(xué),孫原在白馬寺叩問的佛偈,比這群蛀食西園金庫的蠹蟲干凈萬倍!

  當(dāng)頌圣的聲浪再度涌起時,劉宏已闔上雙目。麒麟殿的燭光在他眼簾投下血紅暗影,仿佛戰(zhàn)報上滲入竹簡的人血。

  山河在呻吟?且由它呻吟!只要孫原的茶還在煮,劉備的劍還在揮,雒陽的棋盤便未到終局。

  “朕捧起的人……”他在漸暗的視野中咀嚼著這個名字,

  “該替朕吞掉這盤殘棋了?!?p>  皇座之上,天子劉宏龍顏大悅,恩詔立降。象征祥瑞的麒麟殿,華燈初上,鐘鼎齊鳴,珍饈羅列,金樽玉液流淌。絲竹管弦靡靡,舞姬長袖翩躚。殿內(nèi)觥籌交錯,頌圣之聲不絕于耳,一片虛幻的升平氣象。

  暖香酒氣,與彌漫九州的血腥硝煙,只隔著一道宮墻。

  宮墻之內(nèi),是虛幻的麒麟祥瑞;宮墻之外,是真實的煉獄人間。那龍座之上天子眼中貪婪的光,與奏報上無法洗去的血痕,在燭火搖曳中,構(gòu)成了一幅帝國黃昏最諷刺的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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