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梢影密,梨花飄雪。靜嫻站在惠兒家的小小庭院里,望著靄靄春空,脈脈畫樓,心頭一陣陣揪痛。
當初女兒女婿買京郊這套樓閣庭院時,靜嫻就思量:這二十一世紀中葉的富庶人家的居所竟這般畫棟雕甍,芳菲苒苒。想想三、四十年前的京城人家,能買一套百多平米的樓宅便算是體面了。
可是,屋宇的軒昂綺麗不是人生幸福的全部。
靜嫻穿過主客廳,向著用紗櫥錦槅隔成的小客廳飄去。
主客廳雖然軒俊敞亮,可是惠兒每次接母親靜嫻來時,都引母親到錦槅里品品茶敘事、拉家常。現在縱是人鬼相隔,靜嫻也斷定,女兒里一定在錦槅里。
飄入錦槅,靜嫻一眼看到了女兒。
惠兒正背對門廊坐著,她面對著一架烏漆云蝠牙頭半桌,半桌上的青瓷花觚中的幽蘭暗香清澈。花觚前面立著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人是靜嫻。
靜嫻望著女兒的背影,想著惠兒四十歲了,卻還如此超然出塵。迅景如梭,舊游似夢,暗換流年不知憔悴了多少卿卿我我,卻未能憔悴伊人的氣質儀態。
惠兒只穿了件皓月色的家常裙子,端然靜坐,默默無聲,優雅如泊于枝頭的蝶,皎潔如綻出池水的蓮。
“媽”,惠兒對著照片輕叫了一聲,后面的話卻被一陣哽咽攔回喉間。
靜嫻立刻習慣性地應著女兒:“媽在這兒”,說罷卻發現惠兒根本聽不見她的聲音。
靜嫻走到惠兒身側,用手撫住惠兒的頭,惠兒仍然渾然不覺,依舊直棱棱地坐在烏漆云卷松枝坐墩上,一雙眸子望著靜嫻的照片,泫然而泣。
“媽”,惠兒嗚咽道:“您病重時,我其實一直瞞著您,改之他……有外心了……”
又是一陣抑制不住的嗚咽。
靜嫻輕哼了一聲,她何嘗不知道女兒瞞著自己?病重的時候,每次女婿改之陪著惠兒來探望時,都是一副心神不定的神色,看那模樣竟不像是擔心岳母的病情,倒像是做了什么見不得惠兒的事,又怕被惠兒追究。
靜嫻病重時,惠兒幾乎每日都守在母親身邊。她一臉焦慮,除了為靜嫻的病況憂心以外,卻還似有千言萬語欲對母親傾訴。可是惠兒最終不想讓身負重疾的母親再添憂慮,縱然靜嫻幾番強打精神詢問女兒,惠兒還是躲躲閃閃,沒說出實情。再后來靜嫻便說不出話來了,看著女兒一臉憔悴,卻再無力分擔女兒的悲戚。
之后靜嫻長辭于世,她的魂魄看著惠兒一頭撲在覆著自己身軀的白被單上,雨淚如傾。改之站在惠兒向側,半扶半攔,有些不知所措。惠兒抱住母親的身軀,未能傾訴只言片語,卻長哭不止,淚浸素單,似有萬分不舍,更似有無盡的委屈,未能向母親道盡言明。
所以靜嫻才懇求黑白無常,讓她的魂魄再逗留些時日。
可是,黑白無常只給了靜嫻五天時光。
五天之后,靜嫻能看到什么?
其實十幾年前,靜嫻第一次看到改之那張魅惑眾生的臉子就很不安。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兒了,惠兒溫婉柔順,若能嫁個平實可靠些的男子,靜嫻反倒會放心。可那時惠兒與改之兩情相悅,難舍難分,靜嫻還能說什么?
“媽,”惠兒抬手擒著一方素帕拭了拭淚,那素絹一角分明繡著一個“之”字:“我真傻,其實改之和那女人在一起可能已經很久了,我卻一直沒發現。
“想起來真可怕,要不是那天被我親眼看見,可能改之會一直跟隨她好下去。
“一個半月前清清放寒假的時候,改之對我說他要出幾天差。改之出差是常事,我并沒覺得有什么特別。我還是照常給他準備出差帶的換洗衣服,從襯衫到內衣……
“改之走以后,清清纏著我說,年年寒假爸爸媽媽都帶她到映雪山莊玩,今年等爸爸出差回來就快要過春節了,春節過后學校就開學,這樣她就可能沒機會去讓我們陪著去映雪山莊了。”
說到這兒,惠兒又忍不住抽泣了幾聲,連帶著肩頭也跟著顫抖。
靜嫻一聲長嘆。
映雪山莊是近年京畿名聲鵲起的一座冬季度假山莊,不知吸引了多少風雅游客趁著冬季到那里去掃雪烹茶、溫湯沐浴、暖池垂釣、戲冰劃雪。這些年每個冬天,改之在女兒清清放寒假的時候,都帶著妻女去映雪山莊小住幾日。
惠兒壓了壓自胸腔涌向喉嚨的嗚咽,繼續對照片中的母親說:“我看清清那么喜歡映雪山莊,就想我自己帶她去玩兩天吧。于是我就趕緊請年假收拾行李,還想著改之工作忙,我先不必打擾他,等到了映雪山莊,晚上再告訴他也不遲。
“映雪山莊里有一座餐廳叫結綺閣,那里做的菜肴口味清淡,我很喜歡。每次去映雪山莊,改之都陪著我和清清到那里吃飯。
“我帶著清清到了映雪山莊,又到結綺閣去吃晚飯。沒想到我們向餐廳里走的時候,正碰上那女人摟著改之的胳膊從餐廳里出來。
“我當時驚得目瞪口呆,不知自己是驚是氣是委屈,心臟狂跳,可就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改之也一下子不知所措,他驚叫了一聲惠兒就想甩掉那女人的手,誰知那女人認識我,她覺得改之要甩開她,反倒把改之的手臂纏得更緊了,還一邊對我說:你就是David的妻子吧?David已經和我來往幾年了,他愛我!”
惠兒又是一陣抽泣,抽泣中不知有多少委屈、無奈、失望與憤懣。
靜嫻摟住惠兒的肩膀,自己的淚水也快忍不住了,她抬起一只手,想替女兒抹去臉上的淚水,卻發現自己的手是透明的,抹不掉任何東西。
可是靜嫻不管惠兒能不能覺察到自己的存在,還是滿懷心疼地向女兒說道:“惠兒,你別急!很多女人年輕的時候都可能經歷這樣的事,你可千萬別著急啊!要哭就哭出來吧,哭出來倒痛快些,只是一定不要為難自己,想開些比什么都強……”
惠兒自己用手帕拭了拭淚,斂了斂情緒,繼續對靜嫻的照片說道:“我當時真想揚手打那女人一記耳光,可是我那時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說不出來。我只能轉過身去,拉著清清向房間里跑。一邊跑一邊聽著改之低叫‘你放開我’,又聽他叫著‘惠兒,惠兒’就跟著我和清清跑回房間。
“回房間以后,我就收拾行李,帶著清清到前臺結賬。改之一言不發,也跟著我們到了前臺,把他房間的賬也結了。之后我帶清清上了骕骦,一路開車回家。改之也開著凝驄,一路跟我們到家。”
靜嫻又不禁無聲長嘆。這些年大城市的富庶人家都購置飛行車,改之惠兒自然也不例外。幾年前靜嫻眼見著惠兒為她自己和女婿買了一對情侶飛行車,一部玉白,一部鴉青,同樣的款式,華麗優雅得猶如一對鉆戒。飛行車主們都喜歡自己為坐騎取名,于是惠兒為玉白色的那部車取名骕骦,為鴉青色的那部車取名凝驄。惠兒和改之去上班的時候,自然各自使用自己的坐騎。到他們回家時,骕骦和凝驄就雙雙對對停靠在車庫里,好似泊于團團荷葉下的一雙鴛鴦,溫馨寧謐。
惠兒好像有些累了,她伸手揉了揉太陽穴,又略略移了移斜欹向一側的修長的雙腿:“到了家改之就對我說,惠兒,你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盡快了結和小倩的關系。
“后來沒過幾天,您就病重了,我幾乎每天都陪著您。改之不是陪著我來看您,就是在家照顧清清,我看得出來,他也極端心煩意亂。不過他和那個女人到現在好像也沒個了結,他也沒告訴我任何明確的結果。
“我也和改之談過幾次,但并沒有問他還愛不愛我。我想我不需要問,十幾年的夫妻之間的感情,和熱戀情人的感情不會一樣的。我看得出來,改之和那個小倩,現在是烈火干柴,正在興頭上,難解難分。我只問改之是不是還想要這個家,且我與那個女人他只能選擇一個。
“改之對我說,他怎么能不要這個家?怎么能離我和清清而去?只是他說他和小倩分手還需要一點時間,他求我容他一點時間對小倩說清楚。
“可是,媽,和情人分手哪那么容易?更何況,我現在自己都說不清楚自己對改之是什么感情。我盼他回來,可也恨他這么對我!”
又是一陣啜泣。錦槅里地面上鋪的深谷疏梅的錦毯仿佛也被淚水淋得黯淡了,毯子上的那枝離塵寒梅,似乎被風霜催殘得清瘦了許多。
“媽,”惠兒緩緩地長吐了一口氣,繼續說道:“記得小時候,您帶我去公園,我走在前面,您走在后面。走著走著,您突然在回廊的柱子后面藏起來了,我一回頭,發現自己找不到您,就又急又怕得哭了……
“媽,那一剎那我好害怕,我覺得天地間就剩下了我自己,沒人陪著我,沒人護著我,只剩下我一個人害怕、傷心……
“媽,我現在就是那樣的感覺,覺得自己還是當初那個找不到媽媽的小女孩,不知道怎么辦,沒人陪著我,沒人護著我,只剩下我一個人叫天天不靈,喊地地不應。媽,我該怎么辦?媽,您聽到我的話了嗎?……”
惠兒一把用手帕捂住臉,淚水點點滴滴,素帕上也緊跟著淋漓一片。
靜嫻展開雙臂擁住女兒,竟也忍不住抽泣,對女兒說:“惠兒,媽在這兒,媽陪著你,媽護著你……”
母女倆的眼淚,仿佛流淌到了一處。
“媽——”這一聲呼喚卻是一聲清脆稚嫩的童音。
靜嫻抬起眼簾,看見十歲的外孫女清清走進錦槅。
清清走近惠兒,一把抱住惠兒的手臂,又是關切又是憂傷地對惠兒說:“媽,你別哭了,不管爸爸回不回來,我都陪著你!媽,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還有我呀!”
靜嫻和惠兒同時一愣,靜嫻長吁了一聲:“是啊,惠兒,你還有清清。”
惠兒急忙用已經濕透了的帕子拭清珠淚,雖然還是黯然神傷,卻不知有多少疼愛寵溺在同時爬上眼角眉梢。
惠兒將清清攬在懷里,一如靜嫻攬著惠兒。
“清清,”惠兒調整了一下鼻息,對清清說:“媽媽知道媽媽還有清清,清清是媽媽最貼心的寶貝。”
惠兒又覺得自己鼻子一酸,強忍了忍心中的酸楚,問清清:“怎么不看書了?”
清清閃了閃那雙酷似改之的眸子,試著給了惠兒一個暫時緩解憂慮的回答:“媽媽,我餓了。咱們一起做午飯吧!”
惠兒一驚:“是啊,快中午了!媽媽去給清清做午飯吧!”
清清卻纏住惠兒,一邊吊在惠兒的手臂上向廚房走去,一邊說:“我陪你一起做飯……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靜嫻望著向廚房走去的這對母女,略舒了一口氣。
這些年收入豐厚的家庭大多置辦機器管家,家務由機器管家料理。機器管家有很多種,有清潔類的,也有伺廚類的。
惠兒只購買、使用清潔類的機器管家,一直堅持自己為丈夫女兒烹制菜肴。
惠兒不知對靜嫻說過多少次:“機器人做的飯,能好吃么?”
靜嫻也不知對惠兒說過多少次:“我的女兒,能錯得了么?”
可這紅塵中事,最終無法用對錯定義。
靜嫻望著女兒柔和的背影,不禁又長嘆一聲:
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須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