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卿上仙已經走進去了。土地神站在原地沒有動。景林站在土地神身邊,衡量著自己是否應該跟進去。
不過長元沒有讓景林考量太久。他一腳踏進門檻,又回過頭來對景林說:“你不要進去了。”
景林點點頭,覺得自己進去與其說幫忙,更有可能是添亂。
院子里除了野草灌木,還長了些不知名的小花。每一朵都是白瓣紅蕊,在夜色中卻又發出淺淺的藍色螢光。長元摘了一朵,在玉卿的身后對著她的頭發比劃。
玉卿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地叫了一聲:“小六。”
長元的手僵在半空。
“這種時候不要胡鬧。”
她的語氣輕而柔,沒有呵斥的意思。可是長元卻覺得委屈。他放下手,不情不愿地應了一聲。
他們走過難以辨認的石子小路,上到長廊,然后進入了一個小廳。這里看著像是待客用的,不過里面的坐墊已經霉爛,木制的地板也朽了,只有幾套茶具,由于是陶瓷的,還完好擺在角落,只是積了厚厚一層灰。
玉卿忍不住想,當年朝歌的王宮,沒有人居住以后是不是也經歷過這樣的時候?
一道黑霧從角落里出來,沖向他們,在快要靠近他們時又轉了方向,飛到了房梁上。
“什么人!”黑霧當中傳出一個陰惻惻略帶回音的男聲。若是普通人,這樣的聲音足以恐嚇他們離去了。
長元抬頭看向那團黑霧,平靜地說:“我們家晚輩誤入了貴府,我來接他出去。”
黑霧道:“此地從未有生人闖入!”
“不是人,是狐貍。”長元回應道。
黑霧朝長元猛沖過來。
長元揮手,前面的地板破裂,揚起,將黑霧擋了回去。黑霧沖到房間另一頭,不再妄動。
長元話語仍然平靜:“你不肯把他交出來是嗎?”
若有若無的琴聲響起,似從宅院更深處傳出。玉卿道:“我去看看。”
長元點點頭。
玉卿順著琴聲,穿過幾道走廊,來到了一處小閣樓。從閣樓的雕花和門里頭的布置上看,玉卿猜測這是女子的居所。琴聲一直都斷斷續續的,卻能讓人明顯地辨別出來,聲音的源頭就在樓上。
玉卿從樓上洞開的推門飛了進去。
樓里的陰氣比外面要重許多,透過紅色的紗帳,隱約可以看見內里坐著一位紅衣女子,正在認真地撥弄琴弦。
玉卿撩開紗帳走進去,女子發現以后手上微顫,撥錯了一根弦。她連忙整頓儀容,然后起身對玉卿見禮,滿臉的真誠:“我把你引來,沒有惡意。”
“我知道。”玉卿說。
女子略微驚訝。定了定神,方問道:“與你一起來的那位公子,已經和將軍打起來了?”
“想來應該是。”玉卿打量著這個紅衣女子,“你是他的琴師?”
“我不是琴師,”女子反駁,然后又道,“姑娘,你趕緊帶著他離開吧,他不是將軍的對手。”
雖然對方是出于善意,玉卿仍然覺得好笑:“你怎知不是對手?”
“我們這里,一年總要來幾次陌生人。他們有的是道士,有的是除魔者,有的是妖魔鬼怪。如果是妖魔鬼怪,只要他們肯給將軍一些提升力量的東西,將軍一般都允許他們在府里活動。靠著他們給的東西,將軍的力量比一般陰魂要狠戾得多,凡是闖入這里的凡人,沒有一個活著出去。”
玉卿沖女子嫣然一笑,問:“剩下那些被害死的冤魂在哪里?”
女子怔怔地看著她,答道:“有一些自己飄出去了。還有一些同我一樣,安分地待在這里。還有一些哪怕做了鬼魂也要同將軍斗到底,結果差一點魂飛魄散。我把他們的殘魂收起來,種到了土里。”
“是庭院里那些花嗎?”
“是的。”
玉卿此前看到那些花,只覺得奇異,卻并沒有細想。長元怕是早已發覺了花的異樣,所以特意掐了一朵來查看。這樣說來,是她誤會他了。
玉卿重新看向女子,問:“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何時被他害死的?”
女子答道:“我叫阮尋煙。父母在飛龍將軍死后不久帶著我搬進這里,將軍的魂魄在此間游蕩,聽到我彈琴,開始日夜糾纏我。我在搬進來的第二個月就病死了。”
“你的父母呢?”
“他們將我的尸身埋葬,就搬離了這里。”
玉卿皺著眉,又問:“你不能離開這里?”
“將軍把我的魂魄拘在此處,我無法離開。”
“最后一問,今日是否有一只狐貍來到此處?”
“今日午間闖入,還未離開。藏于何處我卻不知。”
玉卿向她伸出一只手:“手給我。”
阮尋煙將右手搭在玉卿手上。
玉卿牽著她,飛出了閣樓,又越過宅院的上空,最后大門外落地。
景林和土地神還站在原地,見到她,立刻迎上去。玉卿看向土地神,微微皺眉:“冥府的陰兵還沒到?”
土地神答道:“上仙且稍等,這里頭的陰魂實在太多,要全部押走,冥府還需調配人手。”
阮尋煙已從懵怔中回過神來,發覺自己站在陌生的地方,慌張地四處查看。
玉卿松了她的手,沖她笑道:“這是方才那幾問的答謝。”
阮尋煙回頭,看向大開的門,猶疑地問:“我……出來了?”
玉卿道:“你先在這里等等我,我進去看看。”
說完,不等阮尋煙反應,玉卿又從大門飛進去了。
阮尋煙看向土地神和景林,張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土地神率先道:“姑娘莫怕,我是此間的土地神,不會害你。你且先在這里等兩位上仙出來。”
“土地……社神?”阮尋煙面上還是有些迷惑。
“對。”
“那,剛剛那位……也是神仙?”
“是神靈。”土地神答道。
景林幫著解釋:“剛剛帶你出來的那位,是三界當中為數不多的神靈之一。”
縱然阮尋煙只是一個被拘在陰宅里百十來年的魂魄,她也曉得,既然為數不多,土地神還對她畢恭畢敬,那么那位的地位應當很高,法力也不會太弱。
宅院里的那團黑霧,已經沖出了前廳。長元慢悠悠地追,或者說走在后面,來到了閣樓。他看見黑霧在閣樓上下左右急躁地游走了一圈,然后嘶吼一聲:“尋煙——”
長元抬手,以閣樓為中心,四周躥出很多藤蔓,沖向了黑霧。藤蔓編織成一個球形,將黑霧圈在其中,任他如何沖撞也沖不開。
玉卿似乎又回來了。長元感覺到她就站在他身后。他放下控制藤蔓的那只手,看了藤蔓球一眼,淡淡地說:“打斗時候最忌諱分心。”
纖細的柔荑觸碰到長元的那只手,帶給他溫涼的觸感。長元忍不住回握,卻聽見玉卿說:“你耗費了太多法力。”
長元嘟囔說:“若不是想探查我的法力,你連碰都不會碰我。”
“你說什么?”
“沒什么。”長元把玉卿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沖她笑著。
玉卿沒有掙扎,令長元頗感意外。
院外傳進來飄渺的歌聲。與先前的琴聲一樣,若有若無。隱約能聽見當中的一些歌詞:“操吳戈兮被犀甲……短兵接,旌蔽日兮……”
黑霧聽見這歌聲,逐漸安靜下來。
“屈原的《國殤》,”長元說,“與彈琴的是同一個人嗎?”
其實這歌聲與阮尋煙說話的聲音相去甚遠,然而除了阮尋煙,玉卿想不出宅子里還有其他什么人或魂能讓飛龍將軍安分下來了。
他們身后的灌木叢中,有了一點小動靜。
玉卿唇角微揚,笑向長元道:“咱們家那個晚輩,終于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