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四月出的時候,城中桃花已開始敗落,而山上的花正爛漫。這一座山上因著地勢與位置的緣故,坐落著許多道觀與寺院。晴天來山上踏青,晚間尋一座道觀或寺院歇下,翌日回去,是暮春時節一大樂事。
今日來踏青的人也很多。
有一個孩子才從母親車上下來,便向著遠處撒歡似的跑。母親體弱,只得叫婢女與乳母追過去,她在后面喊:“六郎你慢些跑——”
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正是精力旺盛時,很快就將婢女與乳母甩在后面。他跑過一個小坡,穿過幾叢灌木,面前便是一片草地。草地盡頭有院墻,院墻前邊長著數棵花開正盛的桃樹,同綠草相配,真個應了陶淵明所言“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桃樹下立著的一個娉婷的身影。
這男孩放輕了腳步跑過去,在她身后立住。見她始終抬著頭,不覺開口問:“你在看什么?”
女孩這才發覺有人來了,慢慢轉過身,將目光移到他身上。
一番對視,男孩先開了口:“姐姐,我是不是曾經見過你?”
女孩搖搖頭:“我們不曾認識?!?p> “那今日便是初識了,”男孩笑起來,“我姓崔,在家排行第六,家人都喚我六郎。你呢?”
“我叫蘇玲瓏?!迸缘膮s不肯多說了。
“哦,蘇姐姐,”崔六郎向她靠近了幾步,抬頭看著她,“你方才在看什么?”
“看桃花?!?p> 一陣風吹來,枝頭上的花翩翩而落,只有綠葉依然挺立。
崔六郎不解:“這樹上的花都快開敗了,有什么好看的?”
蘇玲瓏輕笑:“正因為快敗了,我才要多看幾眼。再過些時日,想看也看不到了。”
崔六郎似懂非懂,站在她身邊,任由她將自己頭頂的幾片花瓣拂去。
她仍在看花,而他在看她。
“我一定是在哪里見過你?!贝蘖珊V定。
蘇玲瓏仔細回想,也篤定道:“可我確實不曾認識你?!?p> 崔六郎問:“蘇姐姐你家住哪里?”
“我么……”蘇玲瓏回身看向那道院墻,“我就住在這里?!?p> 院墻里面有鐘聲傳來,厚重透亮。
崔六郎說:“這里不是道觀嗎?”
“是啊,”蘇玲瓏道,“我父親死了,祖父讓我暫時住在這里?!?p> 死亡對于崔六郎來說太遠了,他所想到的是另一件事:“他想要你出家?”
蘇玲瓏搖頭:“祖父說,讓我先住在這里,他很快會來接我?!?p> “噢……”崔六郎不再說話了。
兩人又靜靜站了一會,崔六郎的乳娘便尋過來了。他只好向蘇玲瓏告辭,回他母親身邊。蘇玲瓏臉上是笑著的,崔六郎亦是笑著同她告別,然而轉過身,崔六郎的臉便拉了下來。
乳母問:“小郎君這是怎么了?”
“姊姊,為何蘇姐姐的父親死了,她祖父就要她來住道觀?”
“這……”乳母一時也答不上來,只能猜測,“或許是想要她來此為亡父祈禱?”
崔六郎信服了,這才安然去尋母親。
而這邊的蘇玲瓏,又獨自在桃樹下站了許久。直到日暮時分,風吹過來一陣飯菜的香氣。她伸手,有心想折一枝桃花下來,可是手剛一碰到近旁的桃枝,樹上的花瓣就簌簌而落。她只好收回了手,最后再看一眼桃花,轉身沿著院墻走了。
繞著院墻,轉過一個拐角,很快便走到一個小門。推門而入,她有心避開那些女冠,因而轉撿小路走,費了一番功夫,才走回自己的廂房。這時天上已沒有紅霞了,風也大了起來。
廂房外立著幾個小道姑,正在與她身邊的侍女爭執。
她的侍女有兩個,大的那個叫阿英,十七歲,個頭比一些同齡的男子還高些,站在門口,宛如一尊門神。小的那個是前不久祖父新買來的,卻不知是何年歲,只知她叫青青。阿英正指著幾個道姑罵,青青站在一旁一言不發。
蘇玲瓏走近,青青分明是背對著她,卻比其他人都先發現了她,轉過身來向她道:“姑娘回來了。”
蘇玲瓏問:“發生何事?”
阿英率先道:“這幾個姑子勢力得很!說什么觀里來了貴客,就要我們搬走?!?p> 幾個道姑便嚷嚷起來:“我們又不是要你們搬離道觀,只不過是先把房間讓出來而已?!?p> 蘇玲瓏抿著唇,任她們吵了一會,終于明白了原委:今日有幾位城中的貴人來參拜,觀里房間不夠,因此希望她能把房間讓出來一晚。她又聽了一會,問:“要我們搬走,今晚住在哪?”
一個道姑指著西邊道:“那邊還空著一間房?!?p> 阿英急道:“那原是你們老仙姑的房間,怎么能給我們??!”
蘇玲瓏也抿著唇。她知道這觀里原先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道姑,兩年前仙去了,房間便一直空著。
阿英和道姑們又吵了起來,因著要蘇玲瓏去住死人住過的屋子,阿英氣急,蹦出許多不堪入耳的話。道姑們也就紛紛回嘴。
“那么大房間給你們住還不樂意,你當你們姑娘是什么金貴人物?她爹是個野雜種,她自己都是個小雜種!”
“你……你們——”阿英伸著手,就要沖上去打人,卻被蘇玲瓏強行按下。
“你把好門,”蘇玲瓏說完,又轉向青青,“你跟我來?!?p> 她領著青青,轉出了這個小院。
小道姑們抱臂的抱臂,叉腰的叉腰,正譏笑著蘇玲瓏,忽然一個道姑叫:“不好!她去的方向是主殿!”
于是小道姑們嘴里罵著“多事的小雜種”,紛紛追過去。
阿英有些想攔住再同她們再吵,一想到蘇玲瓏吩咐要她把好門,只得憤憤地將門摔上,在門里插上插銷。
蘇玲瓏行得快,在小道姑們追上之前,便已到達主殿。
這個時候,殿內還有來客上香,而觀內執事的住持正陪在幾位女客身邊。住持見了蘇玲瓏,臉上是和祥的微笑:“蘇姑娘怎的來了?”
蘇玲瓏大方上前向住持和幾位女客行了禮,方道:“聽聞觀里有貴客到訪,我便來見見?!?p> 住持道:“你過些時日便要歸家,這些女客與你家皆是有往來的,是該見見。”說著便為她介紹起來,“這一位是康建侯夫人,這是成壽伯夫人及她家二娘,這位是……”
門外的小道姑們已經追來,礙于殿內情境,不敢入內。
蘇玲瓏一一與貴婦人們見禮,不卑不亢,任由她們議論和打量。
“這莫不是蘇家在外頭的那個孫女?”
“八成是?!?p> “瞧著倒是一副好模樣,可惜不是嫡親的孫女?!?p> “唉,才死了爹,也是可憐?!?p> 蘇玲瓏問:“幾位夫人與小娘子今日都要歇在觀里嗎?”
康建侯夫人道:“都這時候了,回城也來不及,自是要在觀中歇一晚的?!?p> 這時一個孩子扒開堵在門口的道姑們,竄進來沖康建侯夫人道:“娘親,你看我采的這些花——”還未到康建侯夫人跟前,又發現了蘇玲瓏,歡喜道:“蘇姐姐!”
蘇玲瓏見是崔六郎,向他點點頭,又看向這些貴婦人說:“貴人們歇在宣普觀,本是觀里的福氣。今日卻不巧,屋舍不夠了,若夫人們都歇在此,勢必要將我的廂房騰出來,我搬去旁的屋子住。我自己倒不在意,只是擔心,這種事情叫外頭知道了,會以為宣普觀的出家人也學了俗人的勢力眼,欺負我一個孤女。于幾位夫人和未出嫁的女郎,聲譽上亦是損害。”
聞言,殿內諸人神色皆是難堪,尤其是住持,臉上一陣臊紅。
崔六郎左右看看,忽然拉著康建侯夫人道:“娘親,我不要一個人睡,我跟你睡。”
其余諸人都看過去。
康建侯夫人無奈道:“娘親今晚也是同成壽伯夫人住在一屋的,再說,你都九歲了,怎么還能跟娘睡在一處?!?p> 崔六郎拉著她“娘親娘親”的叫,可不管怎樣,崔夫人就是不依。好一會,崔六郎忽然道:“不跟娘親睡也行,娘親讓我同蘇姐姐一起吧?!?p> 崔夫人忙道:“這更不行,你一個男孩子,怎能與未出閣的女郎同住一屋!”
“傍晚時分天色便陰了,阿姊說晚上恐有雷雨,娘親難道舍得兒子一個人孤零零嗎?”崔六郎模樣甚是可憐。
康建侯夫人看著心疼,一陣糾結。
最終蘇玲瓏道:“小郎君年紀尚小,又懼怕雷雨,還是我帶著他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