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做太平狗不做亂世人!人在亂世如草芥,生死皆不由己!可這世上從沒有生錯的時代,只有活錯的人生!
我已忘了是在什么時候遇上的楚江南,或是個風和日麗的午后,或是個大雪紛飛的夜晚!
許多年后發(fā)現(xiàn)曾珍之如命的人事都已成空,頓覺一種浮生如夢的迷惘,還真應了一句老話:生也如夢,死也如夢!
楚江南,江州人士,名字據(jù)說是個游方道士起的,父母膽小怕事,卻偏在亂世中開了家鍛造店,靠著鍛造殺豬刀討生活!
用劍者在盛世中多如牛毛無法禁止,還能粉飾太平:彰顯身份,堪稱十成十的裝逼利器!
可一旦亂世,馬賊如潮人如水,誰家枕后沒自備一把殺豬刀以防身保命?漸漸地劍客就自絕于江湖!
楚江南從十三歲那年,一直有個當劍客的理想!除暴安良,快意恩仇是逍遙,一壺酒一篇詩一曲長歌一劍天涯是快活!
可他是家中獨子,繼承家業(yè)才是本分,何況他根本沒有任何武學天賦,這是整個偏僻小鎮(zhèn)人人都知道的事!
楚江南跟我說,他碰到我的那天,天是灰蒙蒙的,跟他的心情一樣,可我清晰的記得,那是個晴天,陽光刺眼!
我不過是個不為趕考而騎駿馬入京的一介寒生,潦倒落魄,賣字換酒,不盼著高中狀元,也深知根本沒那樣的機會!
這人世間有白頭如新,有傾蓋如故!我跟他,是第二種,但也只是泛泛之交而已!
楚江南是逃婚出來的,酒后他醉醺醺的說他不想繼承家業(yè)鍛造殺豬刀,也不喜歡一成不變如死水一樣的人生!
他一直覺得自己有一種獨特的天賦才能,就像是內心中有一團火焰,非燃燒殆盡不可!
他端起酒杯對我說,人生能幾次像煙火那樣綻放?他要把他的留在這人生的戰(zhàn)場,不能等老了跟自己孫子輩吹噓不了當年!
他要出人頭地,然后衣錦還鄉(xiāng)!然而這計劃沒幾天就落空了!
先是飛鴿傳書,再是八百里加急!可等心急如焚的他到家才發(fā)現(xiàn)自己面對的是五花大綁,還有一位紅蓋頭的新娘子!
他的劍客夢就此完結,旋即開啟鍛造店老板的生涯!時間如流水,一晃神太陽西下,再回頭十多年的時間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他的肩膀逐漸寬實,他的腰圍逐漸膨脹,他的眉間出現(xiàn)皺紋,他的下巴生出胡須,他終于活成了父母最想他成為的那種人!
我當時生了一場大病,沒趕上他的婚禮,自然也沒看到這位心懷俠客夢的武器大師當年步入婚禮時的悲壯和十多年的心路歷程為何!
卻沒想到等我順著當年和他的約定前往的時候,才知道他居然拋家棄子,離奇失蹤,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中!
眼前鍛造店跟楚江南給我寫信訴說的情況差不多,但生意很好,一對子女,也已十六七歲!
他婆娘淚眼婆娑的對我說,他外面有人了!
當真是晴天霹靂,雖說人在亂世不如狗,生子埋沒隨百草!可糟糠之妻不可忘,這是做人之根本!
楚江南這般行為令父母蒙羞家人受辱,就算是我這個多年好友也為之難堪不已,無法想通一個人居然就這么一走了之?
在他婆娘的哭喊聲中,兒女的憤恨眼神中我離開了鍛造店,心頭百般不解,楚江南不該是這樣的人!
三年后,我在距京都三千里的一個偏僻小鎮(zhèn)中再遇楚江南,彼時楚江南蓬頭垢面骨瘦如柴,唯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他竟做了游俠兒,這令盛世朝廷亂世霸主都為之頭疼,下九流中下九流的職業(yè):游俠兒!
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這次故人相見,只想一壺酒說盡那些人間橫行;關河潦倒;平生恨;家國仇,和難酬的壯志!
他帶我去見他的友朋,有家門不幸怒而上山落草的村婦!有父母餓死憤而揭竿而起的游民!
一眾人不分出身不分尊卑不分種族不分年齡,甚至不分性別,圍坐一起喝酒;高歌;放浪;快活;肆意!
這仿佛是他理想的生活!
可最難的是醒酒后的午夜!人啊,躲得過對酒當歌的夜,卻躲不過四下無人的街!如指間沙抓不住的才是遺憾!
我問這個醉醺醺的糙漢想他的子女嗎?想他的父母嗎?想他那位曾一同生活了十多年的糟糠之妻嗎?
他忽地丟了手中酒壺,眼中寒芒就像是叢林里的火光:我為他們活了十幾年了,現(xiàn)在我該為自己活了!
我突然想起那年我離開他家時他妻子說的話,如果他是為女人離開,他終會回來,可惜他不是!
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亂世征戰(zhàn)加劇,幾大霸主相繼離世,真龍?zhí)熳咏K粉墨登場,終結亂世,開啟元年!
直到楚江南離開我也沒想明白他想要的人生是什么,想必非但是我,再過個百年也未必有人可懂他所想所為!
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家中催促我當下恰逢時機,當為自己及子女多做打算!我這早年曾中了鄉(xiāng)試的老書生也隨之轉運!
憑借鄉(xiāng)黨間的裙帶關系取得一官半職,就此邁入到了前半生苦求不得,眼下卻近在眼前的官場生活!
再度遇到楚江南是在一次聚會上,扶龍功成的武將恰是同鄉(xiāng),返鄉(xiāng)期間,寶馬雕車,玉壺光轉,錦衣華服,為將軍賀!
禮炮一響,黃金萬兩,而此間最得意者莫過于我們這些同鄉(xiāng)的了!一聲同鄉(xiāng),勝過千言萬語,朋黨之間何須多言?
卻沒成想在其中竟看到楚江南,視野中的楚江南不復昔日邋遢,他一襲青衫磊落,行走間龍行虎步!
他手持一柄長劍,如貴公子,如非一張臉經(jīng)過歲月的打磨呈現(xiàn)倦容,怕是不知道多少紅繡球都砸在他的腦門上!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筵終人盡,他捧著手中寶劍興奮的跟我說,他機緣巧合下得到一本劍譜,更習得上乘武功,終可邁入江湖了!
跟他當年說的一樣,我沒懂他想要的人生為何,自然也沒搞清楚這江湖究竟什么?
但隨后十幾年間卻陸續(xù)聽說了楚江南的名頭,什么門派會武,什么宗師輪戰(zhàn),什么泰山論劍,什么一劍開天門!
到后來竟以訛傳訛,坊間傳聞還出了個大詩人的古詩詞:天不生楚江南,劍道萬古如長夜!
這話在我這等老書生眼中都嗤之以鼻,一個劍客究竟何等才情竟可令天下劍道如見黑夜,不分五指,不見光明?
可變故來的也太快,新官上任三把火,新帝登基更如是!首當其中的便是游俠兒,俠以武犯禁,手持白刃,殺心自起!為之如何?一刀殺之!
鄉(xiāng)黨們自然人人自危,爭搶著和昔日親密無間的武夫們撇清關系,唯恐惹禍上身,給自家招來無謂的橫禍!
就像是一句話: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清明時分和同鄉(xiāng)們京都述職后歸來的途中我在想,以后還是多個孫女好,男娃兒終究太鬧騰了!
新帝親政十五年,天下出了個天打雷劈的殺人狂,此人從漠北下江南!所到之處,村落焚滅,所見之人,盡皆屠殺!
哪怕上山落草的土匪強盜們也如見鬼神,不堪一擊,成劍下亡魂。一時間人心惶惶,可怕的消息甚至傳到朝廷,令天子震怒!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天子一怒,天下縞素!強如萬人敵又豈能敵萬人也?縱殺人狂,亦有更強者誅滅之!
這年夏天也是我人生轉折點,先是父母,再是老妻,隨后是孫兒,先后染病去世,仿佛整個世界一下子都崩塌了!
為排解情緒也為子女仕途未來,我散盡家財后辭官別子,終回到了闊別十多年的故鄉(xiāng)!
孔子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我這白發(fā)送黑發(fā)的老頭子也只得寄情山水以忘懷得失!
茅屋八九間,釣雨耕煙!竹書千萬家,灌花釀酒!清貧和孤獨中也自有一份仿佛升華般的趣味!
但寧靜很快被打破了,一個全身傷痕,滿臉血污,斷一臂,跛一足,瞎一目的亡命之徒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在我拉開這昏迷狂徒那張被血污和頭發(fā)遮擋的臉后震驚發(fā)現(xiàn),此人正是楚江南!
根據(jù)楚江南說法,他的傷勢便是那殺人狂留下,當初他在武當山設伏,和那殺人狂酣戰(zhàn)了三天三夜!
朝廷官兵,江湖宗師,乃至于是不世出的高人們紛紛下場誅殺殺人狂,他能存活下來已是一件天大幸事了!
他的生命終是頑強,熬過了七七四十九天,睜開眼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握住枕頭邊那柄銹跡斑斑的古劍!
可當他看到捧著一碗粥走來的我后,則開懷大笑,兩眼瞇起,還說了句:我這尊容你還能認得出來也不容易啊!
我萬萬沒想到這次會面居然是我和楚江南此生的最后一次見面!
他傷好后就立刻離開了!
按照他的說法,當日一戰(zhàn),那殺人狂勢必和他受了同等傷勢,卻明顯沒他這般好運,可得我這多年好友救命!趁他病當要他命!
三個月后,一件天大喜事傳出!
崖山一戰(zhàn),那曾從漠北殺到江南,更引起無數(shù)江湖豪杰震撼,在武當山鏖戰(zhàn)天下群雄的殺人狂伏誅了!
令我失望的是滅掉殺人狂之人并非楚江南,老實說憑楚江南年輕時的才氣身段,那什么天不生他楚江南劍道萬古如長夜的調調!
可是一份了不起的資歷!但我隨即也接受這樣的事!畢竟彼時楚江南已非當年,他跛足,斷臂,獨眼,還是個老人!
他縱有通天之能,可恐怕等待他的也只能是有心殺賊,無力回天!
又是中秋,我那請調離任的兒子邀我去縣城賞月,途中還說了個讓我震驚萬分的消息,那殺人狂身份查到了!
據(jù)說此人名為楚狂人,江州人士,昔日也曾在我們縣城某武將麾下任職,后離奇失蹤,沒成想竟人性泯滅,殺戮成性!
這消息如晴天霹靂令我瞬間呆若木雞,手中杯盞盡落,一雙渾濁的老眼中涌現(xiàn)濃烈的震撼和無法相信的猶疑!
楚江南,他那年身穿青衫,手持古劍,在武將府邸力挫群雄,引得滿堂喝彩時所用的名字就是楚狂人!
他說江南這兩個字太婉約,他前半生平平無奇!他想要的是像劍仙李太白那樣的瀟灑人生!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手持綠玉杖,朝辭黃鶴樓!這才是他之追求!
迷茫中,我下了馬車,暮色四合,月灑清輝,縣城漸近,喧囂漸隱,松風陣陣,林海濤濤!不久后該是華燈初上的中秋時節(jié)了!
可轉過身,仿佛就能看到楚江南那張滄桑落拓的面容!
無數(shù)記憶涌上心頭!少年時窮困潦倒,賣字換酒;青年時顧家奔勞,慘淡經(jīng)營;中年時官場浮沉,人鬼蛇神!
到父母逝去后的悵然若失,妻子離世時的萬念俱灰!仿佛一切成空,唯在老家時所見楚江南的最后一幕反而越發(fā)清晰!
蒼茫夜色下,那年歲漸長的獨眼老者,跛足獨臂,踽踽而行的身影如在眼前,又逐漸消失在歲月密密麻麻的年輪里!
倘若人生可以重來一次,他大概還是這樣,他愛的就是這份肆意張狂,就像是那一閃而逝的流星!
崖山之戰(zhàn)后,江湖再無大宗師,人間也再無殺人狂!游俠兒漸漸絕跡,楚江南這三個字也成絕響,不為人知!
我耳邊又響起他那年離開時的話,他將自己畢生所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想必他年定可再出劍仙,一襲青衫磊落,行走于塞北江南,無限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