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莞大三的暑假,白公館裝潢完畢可以入住了。那時她正和楊家兄妹住在莫干山的楊宅避暑,白琚琛電話里問她要不要早點回來,她想起上海的驕陽似火不禁嚇得顫抖,她連連說不要,白琚琛微微有些失落,于是他在電話里表示,那他還是開學前一周來接她。
白莞在山上也沒有閑著,搬家是一件很繁瑣的事情,有許多事情要操持,還要舉辦喬遷宴,邀請賓客的名單、請帖……這一系列的事情,確實是應該呆在上海才更好處理。白莞把費管家召到莫干山來,兩人核對了一遍事項流程,著手將一些事情先進行起來。
源遠當時代理進口的那款法國青紋奶酪的生產廠商是法國大使的家族產業,大使聽聞了白琚琛要喬遷新居,居所還是前法國銀行大班的豪宅,請的又是世界赫赫有名的設計師抄刀,于是當下表示要親來赴宴祝賀。消息傳出,一時間租界里的頭面人物也都紛紛表示會前來赴宴。這下這個喬遷宴注定是要受人矚目的,白莞也想借此機會把它弄成一個源遠的宣傳活動,只得急匆匆趕回上海。
白琚琛見了白莞大汗淋漓地隨費管家趕回來卻是呵呵直樂,他令黃貴購置了兩個舊式的木胎冰箱放在白莞的臥室降溫,白莞又叫黃貴把它們都搬到白琚琛的書房。他倆就一起在書房呆著,白琚琛坐在書桌前處理著公事,白莞坐在沙發上和費管家低聲處理著家事,兩人遇到疑難處就詢問一下對方的意見。
這一場喬遷宴舉辦的十分成功,白莞出手闊綽,費管家又是操辦上流社會宴會的老手,香衣鬢影里聚首的賓客們一邊贊嘆白公館流光奪目的裝潢,一邊交流著白琚琛股市中一夜暴富的傳奇。錦繡堆砌的旖旎之風伴隨著悠揚樂聲在公館中經久不息。來賓中有幾位報刊雜志的總編,有頭有尾地聽了這樣一個街頭巷尾最愛的豪門加暴富的八卦故事,復制粘貼一番便全數刊登。一時間源遠名聲大噪,利隨名往,接連好幾個商業談判都進展非常順利。
源遠的經營開始好轉起來。先前引進國內的青紋奶酪、藍山咖啡和科伊巴雪茄都在百貨公司里都極為暢銷。富亨紡織廠也確如白琚琛預期的一般當年就開始盈利了,源遠名聲大噪之后還有很多小老板慕名上門定貨,生意興隆,財源滾滾。白琚琛終于在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氣。
白琚琛其實一直憋著一口氣想證明自己。他認為源遠先前的成功與他毫無關系,只是因為他同意了白莞挪用公款到股市的投機行為并且押對了寶。他潛意識里仍視白莞為閨閣千金,他那時仍然年少氣盛,會有意氣之爭,想著證明自己的才華,還未清醒地意識到作為一位管理者,首重用人。
白琚琛入住白公館后又添置了一輛奔馳牌敞篷汽車,很是招搖過市,原先的林肯牌轎車與司機,他都調給白莞用。白琚琛年少時候白志庸常常帶他到郊區騎馬,習得了一身寶馬輕裘的公子做派。喜歡開名車是他年少樂衷輕騎縱馬的一種延續。
楊盛延買了一間電影公司,過起唐伯虎桃花庵里的日子。幾個公子哥們帶著一堆不知什么名字的歌女戲子,一起到城外信馬由韁地猛踩油門,聽馬達轟鳴、鶯燕尖叫,他們再閑庭信步地走下車來。白莞對此很擔心,她覺得這個時代的車子的安全設計都還未完善,這樣無異于玩命。更令她驚恐的是白琚琛一點也不忌諱酒后駕駛,直步都走不清楚了,也能發動車子s型的開回來,唯一幸運的是酒宴的散場基本都到了凌晨,街道空無一人,除了一些電線桿的擦碰外,也就沒有出過意外。
她第一次反過來去嘮叨白琚琛一定要做到喝酒不開車,開車不喝酒。她找裁縫打造了兩條安全帶,非要加裝在白琚琛愛車的駕駛座上。白琚琛氣得和她吵:“這是什么鬼玩意兒?!弊詈蟀纵缸隽俗尣?,不加裝安全帶可以,車速不許超過60邁。
白琚琛毫不理會,我行我素。他第一次開始很厭煩她,他說:“全世界開車這般樣子,怎么你有這么多無理的要求。”白莞不能每次和他吵架,于是她還是把林肯牌轎車與司機都留給白琚琛用,她叮囑黃貴和司機,只要先生參加酒會,就一定要在外頭候著,別讓他自己開車回來。
白莞周末的時候會和朋友去吃下午茶,與好友夏茵她們分開后,她原本是想坐黃包車回去,可是那拉黃包車的師傅目露兇光,她便不敢坐了。她在路邊等了一會,一直也沒有空車走過,她想想回家也不遠便慢慢步行回去。她走過一個弄堂路口時,里面忽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并將她往小巷里拖,她眼見自己的皮鞋掙脫了一只就失去了知覺。
迷藥使她昏睡了兩天,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被綁架了。
她被關在一個昏暗的小房間內,門外守著一個馬仔。馬仔見她醒了便端來一盆豬菜,白莞見了直泛惡心也不敢吃。白莞問馬仔為何綁架她,馬仔指了指幾日前的報紙,上面有她和白琚琛盛裝出席晚宴的合影,他說:“大哥想和白先生交個朋友。大小姐莫要害怕,我們一定保證你的安全。”
她又問:“你們想要多少錢?我給你,你把我放了吧。”
“大小姐你別為難我,我一個手下什么也不知道?!?p> “我要見你們大哥?!?p> “大哥去見白先生了。”
白莞一下子就哭了,她終于明白為什么古話都說財不露白,可是她就是又傻又天真地去一擲千金地買豪宅宴賓客。她自以為是在展現源遠的實力,卻不知道為人該收斂和低調。這下不但把自己陷入困境,還可能連累了白琚琛。她不知道綁匪會向白琚琛索要多少贖金,要是白琚琛不給,她會不會被撕票;要是白琚琛給了但是金額特別大,她怎么還得起。
白莞乘馬仔不留意的時候曾想偷偷從窗戶爬出去,可是窗子是釘死的。她被馬仔拉了下來,五花大綁在椅子上。馬仔說:“大小姐您安份點,您要是丟了,我這一條小命可是不夠賠的?,F在只能委屈您了。”
她哭得口渴了,馬仔就喂她一杯水。喝了水要上廁所,馬仔倒是給她解了腳繩卻不讓她出房間,他說:“大小姐您貴人不知道,這兒沒什么廁所,您要拉就在地上直接拉?!?p> 白莞滿臉羞憤,瞪著他又哭了。
后來馬三刀回來了,扇了馬仔后腦勺一巴掌,給白莞拿來一個痰盂,又開了一桌的席面,招呼白莞上座。一頓飯的時間,馬三刀一邊喝酒一邊心情舒暢地哈哈大笑,他不時給白莞布菜,他說:“大小姐您再委屈呆一日,明天我親自送您回去?!?p> 飯后,白莞又被關進小黑屋里,她哭了一個白天,也驚恐了一個白天,實在扛不住疲憊,累得昏沉沉就睡著了。
白莞再次醒來的時候,白琚琛正準備抱起她,她撲到他的懷里嚎啕大哭。白琚琛把她緊緊地摟在懷中,他安慰她說:“沒事了沒事了?!?p> 她聽見他身后有人說:“白先生您擔心什么,白小姐是貴客,我無論如何都是要保證她的安全的?!?p> 白琚琛沒有理會那人,他低頭在她耳邊說:“把眼睛閉上。”打橫就將她抱起。
白莞乖乖閉上眼,縮在他的懷里抽噎。白琚琛把她抱到汽車里,汽車開動后建筑內一陣槍聲大作,可是汽車很快就駛出很遠,也就什么聲響都聽不見了。她聽見白琚琛對一個人說:“喬爺,大恩不言謝。”
她睜開眼,看見前排一位滿鬢斑白的老人,身著福字暗紋黑錦緞馬褂,手握著一只包銀烏木杖,他從副駕駛座轉過身來問:“白小姐可安好?”
白琚琛對她說:“喊喬伯伯。”
她啞著嗓子說:“喬伯伯好?!?p> 老人慈祥地點點頭,不再言語。
白莞回家的當晚因為驚嚇過度,總是拽著白琚琛的衣角不肯松手。即便白琚琛去洗漱,她也守在浴室門口,一會便喚他一聲,似要確認他在不在里邊。她平日里總是任性張揚,白琚琛乍見她如此可憐又膽怯,不由心軟復心軟,也便事事都順她。
白莞不肯一個人睡,說這么大一張床可以讓出半個床位給他。白琚琛覺得不妥,就抱了被子來睡在她床尾的貴妃榻上陪她。可轉眼她也抱了枕頭,爬到床尾緊挨著貴妃榻睡,手里還拽著他的被角。
白琚琛原本以為他必要是失眠的,他在外留洋時獲知了母親的離世,喪母之痛與學業壓力的夾擊之下他曾患過失眠癥,之后雖然病癥緩解,但是他思慮心重,失眠是常有的事情,安眠藥也早失了效用??墒悄且煌韰s意外好睡。白琚琛望了望白莞近在咫尺的睡顏,她的長發散落在珍珠白的絲綢枕套上,空氣中飄有一絲淡淡的香味,是她用的進口的法國香波,明明是玫瑰花水的味道,他卻仿佛聞到幼時母親衣袖里的沉水香,令人安穩而放松。
白日的時候,白莞戰戰兢兢地問在家辦公的白琚琛,贖她花了多少錢?
白琚琛騙她說,綁匪的煙土被海關扣了,綁匪要的是一張煙土進口的特許通行證。
她問:“你怎么幫他走私煙土啊?這是犯法的?!?p> 他覺得她傻得可愛,他說:“有了特許通行證自然就是合法的進口?!?p> “可是你怎么弄到通行證呢?”
“小莞,源遠有藥品經營許可證。當初為了軍需麻醉藥劑申請的?!?p> 她像是覺得有些釋然。但接下來的兩日,卻仍是膽怯小心的模樣,總是形影不離地跟著白琚琛,夜間也非要他在床尾陪睡不可,否則她便自己抱著被子擠到他房間來。他順著她,又苦惱要睡貴妃榻。
到了第五日,白莞像是事過了無痕,忽然又恢復了生龍活虎的狀態。于是白琚琛微笑地向她宣布,她被罰禁足一個月。白琚琛說她被綁架這幾天給他添了許多麻煩,害他到處求爺爺告奶奶,把許多正事都耽誤了。他給她請了一個月的假,她好好待在家里像個閨閣小姐養養性子,收收心。
白公館的院門口自白莞回來后就多了兩位手持短棍的門衛,院內則多了位叫喬小丙的彪形大漢,他們三人神情肅然警惕,靜默少言,又是清一色黑色布衣馬褂長褲,引得白府仆役交頭接耳地議論。費管家則對外宣稱說,他們是先生雇來保護府邸的保安。
喬小丙的任務是保護白莞,馬刀幫和三青幫在外血戰正酣,白莞正是這場血戰的導火索,也是這場血戰的變數牌,容不得半點意外。只要白莞邁出室內,喬小丙就直直盯著她。白莞見之害怕,她跑去問白琚琛,他清不清楚這三個保安的來歷。白琚琛表示沒懂她的問題,她說,她覺得這三人像是混社會的壞人,她擔心引狼入室。她說:“我們不要去惹黑社會。”
白琚琛哈哈笑,他把喬小丙喚來,讓他神情輕松點,沒事笑一笑,別讓小姐誤會他是混幫派的。喬小丙于是咧嘴沖她笑了一下,白莞更覺毛孔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