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雅的預感十分到位，開學第二周，她便和另外三個女生一起被請了家長，原因是無視學校規章制度，拒不剪發。敬仁高中規定女生不許留長發，開學前德育處就勒令留長發的女生把頭發剪短，但還是有幾個洛雅這樣的頑固分子不服管教。父親洛軍正在批發市場進貨，突然接到德育處王主任打來的電話，以為女兒又在學校捅了什么婁子，便急急火火地趕了過來。結果一聽是因為沒按要求剪頭發，他立馬條件反射般地朝王主任的后背翻了個白眼。
洛軍夫婦寵女兒是出了名的，盡管洛雅從小到大經常惹是生非，他們也舍不得打她一下。
話說十二年前，洛軍和妻子孟桂珍帶著不滿四歲的洛雅，一路從老家南下來到天江，最終在天江頗有名氣的市井之地富勤街落腳，開了家簡陋的包子鋪。當時他們還是別人眼中初來乍到的外鄉人，經常受到其他店主攤販的排擠和地痞流氓的騷擾。不過洛軍和孟桂珍雖然沒什么文化，卻也不是剛剛放下鋤頭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實際上，他們從前倒騰的可是這些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們想象不到的買賣。很快，富勤街上的店主攤販們見這對夫婦為人仗義且頗有手段，便心服口服地以他們為中心抱成一團，和那些尋釁敲詐的混混們周旋到底。洛雅不止一次看到父母和那些身著奇裝異服、舉動輕狂的混混們就包子餡新不新鮮、小菜里有沒有蒼蠅之類的問題進行交涉，母親總是不服，父親總是謙卑，但交涉結果無一例外都是賠錢了事。而那些訛了錢的混混們往往走出大門拐幾個彎便慘遭毒打，自己的錢連同訛到的錢一起不翼而飛。久而久之，富勤街干脆成了混混們的禁地，一年到頭連個吃霸王餐的都沒有。若問為什么沒有人報警，只能說當時的店主攤販們寧可吃虧或私了，也不敢把事情捅到警察那；而混混們生怕自己干的其他壞事被追究，即使挨打被搶也只能認栽。洛家就這樣在富勤街站穩了腳跟，洛軍夫婦辛苦經營了幾年后，便把包子鋪裝修成飯館，又將隔壁的小鋪面租了下來。小鋪面冬天零售水產，夏天批發冷食，生意四季紅火，最忙時兩個鋪子要請上十來個伙計。
所以，洛雅從小雖未長在大富之家，卻也沒體驗過物質方面的匱乏。她從小目睹富勤街上的風云變幻，眼看著父母在別人大大小小的紛爭中充當仲裁者，又在自己和別人的紛爭中強硬到底，說一不二。他們言傳身教給她的第一個道理就是“沒事兒別惹事兒，有事兒別怕事兒”。可能是因為她當時年紀太小，稀里糊涂把這句話記亂了，所以每次惹事兒之后從來沒怕過。
因此，當其他三位家長面色鐵青地拎著自家女兒前往學校門口的理發店時，只有洛雅一言不發地走在父親前面，臉色卻比那些家長們還難看。在她看來，學校管那么多簡直是吃飽了撐的。若說女生留長發影響學習成績，那男生個個短發也沒見成績有多好啊！得出這個結論的人本身就邏輯有問題，如果真是這樣，吃喝拉撒怕是也會影響學習，大家還活個什么勁呢？邏輯出錯屬于智商問題，把家長喊來學校監督她們理發就純屬用心險惡了。工作時間一個電話把家長叫來逼他們參與這種無聊的破事兒，他們一肚子邪火最終也只能撒在自己孩子身上，這樣學校請家長的目的就達到了。
洛軍雖然一向慣著女兒，但他現在只希望這位小祖宗能快點剪完頭發回學校，他也好繼續忙他的。誰知他出門打個電話的功夫，洛雅竟然從理發店跑掉了！一個剛剛被迫剪了個蘑菇頭的漂亮女生對他說：“叔叔，洛雅臨走前讓我轉告您，學校想剪她頭發除非連她腦袋一起剪了，她溜達一圈就回去，讓您別擔心！”洛軍聽完，氣得直在屋里轉圈，其他三個家長紛紛安慰他，說孩子不能太慣著。“多懂事的閨女！”洛軍近乎捶胸頓足道，“我閨女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跟這破學校沒完！”家長們瞬間安靜了，大家尷尬地笑笑，沒再多說一句。
洛雅在父親眼皮子底下溜出理發店，拐進天江大學的校門便一路狂奔，兩條長辮子活蹦亂跳地甩在腦后。她跑到徽因湖旁的一顆梧桐樹下，酣暢淋漓地倒在一張老舊的長椅上，愜意地瞇起眼睛，心里特別舒坦。管他一會兒要面對什么，反正本姑娘是不會剪頭發的。洛雅這么想著，便學王菲夢囈般地哼唱起那首另類的《浮躁》：“九——月——天——高——人——浮——躁”，哼著哼著，竟有些莫名惆悵。九月里，平淡無聊，一切都好，只欠煩惱——歌詞里說的不就是她嗎？想來她確實沒什么煩惱，哪怕只考上一所私立高中，哪怕剛剛被學校逼去剪頭發。面對別人的眼光和議論，她唯一的想法就是“關你屁事”，并且絕不妥協。
在洛雅的印象里，楊湛出現之前的日子，每一天都充斥著毫無意義的快樂，輕得簡直飄飄欲仙。她那時堅信再也沒有比“毫無意義”更能準確解釋快樂的詞，一個純粹快樂的人絕不會去思考諸如意義之類讓人困惑的東西。極致的快樂，就應該是毫無意義或感覺不到意義的，不應該有助人為樂或尋歡作樂之分。所以，很多時候——比如此時此刻，她感覺自己像一只氫氣球，總是渴望擁抱天空，擁抱某種無邊無際的虛無；可天空太高遠，向往太抽象，無論她在浮躁中如何拼命上升，結果永遠只能站在地面上空洞地揮舞著雙臂，連眼前這棵梧桐樹的枝葉都觸及不到。其實她知道，折騰半天，大多還是以索然無味告終。
她當時并沒有意識到，沒有煩惱才是她最大的煩惱。正因如此，她才忍不住叛逆，卻時常在叛逆之后感到空虛；正因如此，她才捧著小說欲罷不能，在別人杜撰的故事里感受生命中必須擔當的重，以及那不能承受的輕。